廢墟里雜草叢生,怪石嶙峋。瀟萬川昂首挺立在唯一一盞桔黃色的罩燈下,像一個王者,落落生風。他本就具備中西合璧的血統,這一站,御頂月華,凜然生威,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當年馳聘江湖的風采。
他身邊的黑衣人朝暗處喊了一聲:“帶上來!”
立即另外有兩個黑衣人押着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走了出來。女人雙手反縛在背後,身上血跡斑斑,有皮鞭抽打過的痕跡,她被後面的黑衣人一推,踉蹌地跪倒在廢墟的沙石上,隱隱約約有血色從她膝蓋的地方暈開,可她依然一聲不哼地跪在那裡,顫顫崴崴。
雖然女人耷拉着腦袋,但從身形上,凌子祺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幻影,他的姐姐林若然。
當年林伯瀚被設計中伏後,他們姐弟二人逃到一處偏僻的孤兒院隱姓埋名,姐姐林若然化名王海斐,而他就用了凌子祺的名字,混入青龍幫,忍辱負重。瀟萬川疑心太重,斷事狠辣,當初爲了取得瀟萬川的信任,林若然不惜爲他誕下麟兒,成爲潛伏在他身邊時間最長的一枚重型炸彈。凌子祺深得瀟萬川重用,但幫裡的主力業務的最終決策權仍掌握在瀟萬川手中,他是青龍幫裡絕對的主導者。凌子祺只有另闢蹊徑,暗地裡成立一個新的黑幫,並與林若然裡應外合,逐步侵吞青龍幫的勢力。但這樣的幫衆通常是以金錢爲誘因,基礎極不穩固。對於瀟夏曦,林若然不止一次地與凌子祺發生過爭執,她向來反對他對瀟夏曦愛護備重,可是他有自己的打算。
有時候,執着不過是讓自己有一個贖罪的臺階。他不想重蹈瀟萬川的覆轍,終究不能像林若然一樣,可以置親生兒子爲工具。所以,他一直維護瀟夏曦,儘可能地不讓她捲入他們的復仇漩渦。
瀟萬川走近林若然,凌厲的氣息引發了一股強大的氣場,跪着的女人似乎也意識到威脅,驚愕地擡頭,本來遮掩面頰的頭髮很自然地往後垂下,露出一張略顯憔悴的臉,凌亂的碎髮絲毫無損她的美豔嬌麗。她迎視着瀟萬川的雙眼佈滿了紅絲和怨恨,就是這個男人,害她姐弟二人淪爲孤兒,從此流離失所飽受欺凌,她曾經發過誓,一定要讓他遭受衆叛親離的痛苦滋味。
“林若然。我可以看在麟兒的份上,放你一條生路。但你必須說出林臻,就是你弟弟的下落。而且承諾把你們成立的黑幫勢力全部收編在青龍幫之下。”瀟萬川佈列了交換的條件。他終歸不捨得殺死這個女人,縱然她背叛了自己,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懷了報復的心思接近他。十年“相濡以沫”,並不是一句話就可以把所有關係抹清的。
“休想!”林若然很不客氣地往地上“呸”了聲,然後冷笑:“瀟萬川,我無時無刻不想着殺了你,殺了你才能夠化解我的心頭之恨!今天栽在你的手裡,我就沒想着能活着出去!”
“你就那麼恨我?若不是我先下手爲強,當年死的人就是我!”瀟萬川一聲低吼,語氣變得生硬可怖,“林
伯瀚,你的父親將我的父母吊了起來毒打逼我現身,我只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
林若然一臉鄙夷:“那你需要把各分舵反對你的人全部坑殺了嗎?還包括他們的家人。老幼婦孺,合共18條人命。你太沒人性了,你會遭到報應的。”
瀟萬川不怒而威,居高臨下地瞪視着面前這個女人:“不殺了他們,難道等着他們的子女,像你跟林臻,十八年後來殺我嗎?這世界,本就弱肉強食,要生存,就不能手軟。”
“哈哈,瀟萬川,你心太狠手太辣了。我今天殺不了你,你也別妄想會有兒子給你送終!”林若然毫不示弱,也不理會身上的傷,掙扎了幾下想站起來,可被後面的黑衣人一推,又重新跌跪在尖銳的碎石上,美麗的臉扭曲般抽搐了一下,冷汗直冒。
“你說什麼?!”瀟萬川似乎想到了什麼,倏地出手,一把抓住女人衣服的領口,使她更貼近自己,鼻尖幾乎撞在了她的鼻尖上,“你對麟兒做了些什麼?”
“你的兒子自小就體弱多病,你以爲是天生不足嗎?我告訴你,我每次一見着他,就會想起你,想起你當年是如何殘忍對待我的家人。他是我接近你的工具,他的存在,也迫使我更加憎恨你。這十年來,我不間斷地在他的飯菜裡下了慢性毒藥,一種連醫院也無法查驗的毒藥。你會看着他,一點點消亡而無能爲力。瀟萬川,這是你應得的懲罰,應得的報應。哈哈,哈哈……”女人大笑三聲,淒厲的笑聲在這寂靜的廢墟里顯得更加陰森恐怖。
說話的時候,她的眼淚不可抑制地往下掉,毫無血色的嘴脣也在不停地顫抖。兒子越長大,五官的輪廓與瀟萬川長得越像,幾乎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她近距離地看着瀟萬川,氤氳的淚眶裡彷彿出現了兒子面黃肌瘦的臉,看見他瞪視着雙眼在質問她爲什麼這麼狠心,扭曲的表情頓時轉換爲愧疚的苦笑——那些囤積了二十五年的仇恨和惡怨,她只能報復在瀟萬川的兒子身上才得以發泄。可是,她始終是孩子的母親,這個身份是瀟萬川給她的,也是她這輩子擺脫不了的恥辱。唯一愧疚的,是欠兒子的一份情。
“啪——”瀟萬川一巴掌狠狠地扇在林若然的臉上,掌力強勁,林若然嬌弱的身子被打翻在地,嘴角涌出了一條血痕,“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他是你兒子,親生的兒子,你竟然會這樣對他——”似乎尚不解恨,猛力地在她的身上踢了幾腳。
林若然腹部受創,嘴角卻扯出一抹冷笑:“心疼了嗎?我就是要你也來嚐嚐骨肉分離的痛苦滋味。”
瀟萬川氣極,臉上一陣青紅交替。他搶過站在林若然身後一個黑衣人腰間繫着的銷聲手槍,拉動板機,槍口指向林若然的腦門,一字一頓地怒吼:“我-要-殺-了-你!”
凌少祺一直站在邊上肆機營救,見此情形,也顧不上這周圍遍佈了青龍幫的幫衆。纔要衝上去制止,林若然一個凜冽的眼神射過來:“凌少祺,你根
本就是瀟萬川的走狗,別以爲你幫了他做事,他會重用你視你爲心腹。像他這樣自私的人,疑心太重,不可能會將你長期留在身邊的,你別癡心做夢了。你和瀟萬川都會得到懲罰的!”爾後閉上眼睛,彷彿在等待死神的最終宣判。或許對於此時的她,死亡纔是她二十五年來備受煎熬的最好解脫。
凌少祺不由得一愣,她的語氣和眼神,是從來沒有過的冷漠和決絕,這——分明是在暗示他,讓他置身於事外,保存實力,以求日後爲她報仇!但是,林若然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姐弟二人相依爲命才走到今天,他怎麼可能袖手旁觀,親情和良知也不允許他捨棄他的親人。
他一個箭步衝上去,在瀟萬川還沒來得及開槍的當口,拔出衣兜裡的手槍,朝着林若然的胸口精準無誤地開了一槍。他的手槍不是那種銷聲型槍械,震耳欲聾的槍聲響徹天際,驚悚了叢林裡的鳥雀,簌簌地四散飛逃。
槍口的銷煙嫋嫋,林若然圓睜了雙眼,蘊含了太多疑惑和不解,似乎在臨死前的一刻,也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她竟然會死在自己最親愛的弟弟的槍口之下!她的身體慢慢倒下,胸口的血汩汩地涌出,染紅了前襟,脣角卻揚起一絲自嘲的譏笑。這樣的結局比預料中的更加殘酷,終究是她難以承受的。
瀟萬川同樣以一種陌生的驚愕看着凌少祺。剛纔的憤怒讓他只想將眼前這個女人徹底毀滅,但在開槍的一刻,他遲疑了。而凌少祺爲他補上的這一槍,更果斷更決絕,讓他有一剎那的恍眼,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也是這樣毫不猶豫地將子彈射向了林伯瀚的胸口,俯視着他的生命在血泊中一點點地消逝。
凌子祺把手槍放回衣兜裡,深不見底的眼眸裡看不出任何波瀾。他看也沒看一眼地上倒伏的屍體,仿似那已經是一個虛無的存在,從此香消玉殞,與他再無關係。
他迎上瀟萬川探究的目光,淡然地解釋說:“你曾經教過我,對敵人絕不可手軟,否則死的人必將是自己。她背叛了青龍幫,唯一的下場,只能死!而且,她的手裡有一把利刃,在你近距離對她開槍的同時,她有足夠的空間把利刃刺向你的心臟!我是萬不得已纔開槍的。”
聞言,瀟萬川低眸看向林若然的屍體,果然她雙手被縛的繩索不知如何已經鬆散,隱約在她的掌心裡有一截反光的利器,分明是一把匕首。這是林若然預先藏在皮襖夾層裡的,準備給予瀟萬川最後的絕地一擊。
他冷眉一挑,徑直走到押解林若然的兩名黑衣人面前,甩手兩巴掌,各自打在他們的面頰上,清脆響亮。對瀆職的人,這只是最輕最輕的懲罰。兩名黑衣人表情木然地捱了兩巴掌,面頰頓時火辣辣地起了腫塊。
轉身,瀟萬川原本盛怒的表情刷地恢復了常態。
他背手站在廢墟的半坡上,仰望深邃的夜空,一個念想在腦海裡醞釀。半晌,才意有所指地問:“少祺,夏曦現在在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