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接下來呢?”瑟琳娜問我,“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笑了起來:“你猜呢?剛剛恢復自己的記憶的時候,我想的是,找到前世那個暗算我的人。我覺得那將是我這一生當中最重要的目標之一,只要弄清了真相,我就再也沒有遺憾——就像從前西蒙所說的那樣,功德圓滿了。”
“後來我遇到羅格奧,得到了所謂命運的認可,於是成爲神祗,變成了我的首要目標。我甚至可以爲了這個目的而勸說自己,放棄前世的那些恩恩怨怨。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終於放下了對米蓮娜的思念……慢慢接受了珍妮。”
我沿着道路慢慢向前走,緊了緊自己的外衣。
“然後呢?我發現羅格奧似乎還有一個什麼陰謀……於是連成神這個目標都退居其次了——我想要阻止他做那些可怕的事情。但後來我發現,這件事遠比復仇、封神,更加令我無能爲力。也是你在那個時候勸我——既然我不能改變,爲什麼不試着把現在的生活過得更好一些呢?”
我看着月色之下的瑟琳娜,長舒了一口氣:“無論我前世是什麼人,今世一開始,不過是古魯丁一個小小的法師而已。我爲自己定下一個又一個目標,克服一個又一個困難……而我的目標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可怕……然而我從未屈服過。即便是前世最後那一年,我也是在抗爭——我試着讓自己生活得更好。”
“到了現在……我又遇到了這樣的事情——關乎整個世界的毀滅存亡。而你問我……我打算怎麼辦。”我猜我這時候一定笑得比哭還要難看,“我能夠怎麼辦呢?倘若我將拯救世界這件事當做自己的目標……這遠比之前那三個更加艱難、更加危險。我覺得有已經有點兒累了,然而麻煩還一件又一件地找到我……所以你覺得我能怎麼辦呢?我是一個大?法師,但我沒法兒與星界衆神抗衡。”
“所以說。瑟琳娜,我不打算怎麼辦。”我最終讓自己平靜下來,笑了笑,“我打算接受命運了。我累了。”
她停住腳步,認真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問:“你當真?”
我無言地聳了聳肩。
“那麼,既然連世界的毀滅你都不在乎,何必還要去帝都解釋什麼?不如我們即刻打道回府,各自享受生活去好了。”她皺起眉頭,在夜色中低語,“那樣一來。至少我們還有一兩百年的安穩日子可活。”
“所以就是爲了那一兩百年的安穩日子,我才得把眼前的事情都處理好。”我嘆氣道,“我總不能在一樁又一樁麻煩事當中度過剩下的日子……哪怕那是一些凡人。”
於是兩個人又默默地走出了幾步,然後她開口道:“那麼……假如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也許你會改變主意。”
我笑了笑:“說說看。”
她看了看我,猶豫了一會兒,輕聲道:“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問過我不少珍妮母子的事情。但是……爲什麼你沒有問到阿提恩?”
我當即停下了腳步。像是第一次相識一樣盯着她,感覺頭腦中有驚雷炸響:“你……還記得他?!這不可能!”
這當然不可能!在我還未石化之前,我便推測,也許阿提恩就是將來……或者說過去的那位掌控着時間與空間的神祗。
而在我復生之後,在莊園裡的第一個夜晚,我曾經詢問亞伯恩,他是否是阿提恩的後代。然而他卻對我說……他從不知道家族祖先裡。有阿提恩迪格斯這樣一個人!
接着我查閱了記載家族歷史的書卷,然而所有的記錄當中都顯示,在我化身雕像之後,迪格斯家族的男性後代就只有一位——艾林公爵詹尼佛馬第爾之子,多米安迪格斯。而阿提恩,在家族記載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於是我認爲……這證實了我從前的猜想。
阿提恩就是那一位神祗。
雖然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令他變成了那樣不可思議的存在,然而……與他相關的所有人的記憶都被清除——這便意味着他成爲了一個操法者。定然是某位引路人,或者乾脆就是他自己,令人們忘卻了他的真名。
那時候瑟琳娜應當還不是一位大?法師……而她在與我會面的時候也沒有主動提及阿提恩的事。於是我理所當然地認爲,她也被消除了記憶,便沒有問起。
但如今她卻忽然對我說——我爲什麼沒有提到阿提恩?
可她爲什麼會記得阿提恩?她總不會就是阿提恩的引路人吧?、
我想我此時的神色稱得上驚駭莫名……而瑟琳娜看着我,低聲嘆了一口氣:“也許……這就是他所說的,那個適當的時候吧。”
我愣了愣。問她:“你說什麼?哪個他?”
瑟琳娜有些迷茫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你得慢慢聽我說——很多事情我想了這麼多年都沒能完全理清楚……現在終於等到你也可以同我一起思考了。”
我帶着震驚的情緒,同瑟琳娜走在回到旅館的路上,並聽她在夜色中緩緩訴說當年的那一段往事——就發生在我的身邊,而我卻毫無覺察的往事。
那是在我“死去”之後的第三年,某個夏日的夜晚。
那個時候的阿提恩,看起來已經是一個十歲的少年人了。他的特異體質令其發育得尤其迅速——當初唯安塔也只懷胎數月,便將他誕下了。
這個時候馬第爾宅已經從三年之前的悲痛當中恢復了過來,雖然沒有從前的歡聲笑語,但也稱得上平和安穩。瑟琳娜常常與珍妮談心,畢竟這宅邸當中就只有她們兩個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
而我的那位忠誠僕人,死靈騎士索爾……則因爲我的魔力斷絕的緣故,化爲了一具鐵殼中的枯骨。珍妮曾經試着將它的遺體好生保管起來。但在之後的漫長歲月當中,似乎被某一代子孫給損毀了。
唯一還能給珍妮帶來歡聲笑語的,似乎就是之後她誕下的那個孩子……多米安迪格斯了。多米安實際上只比阿提恩小了一歲,但兩個人看起來卻像是兩代人。一個剛剛學會奔跑,另一個則已經常常皺眉沉思。並且開始試着自學神秘學的基礎理論了。
於是在這樣一個夏天的夜晚,靜謐的馬第爾宅遭遇了自建成以來的第一場大禍。
不清楚是哪一個粗心大意的僕從忘記熄滅燭火,或者是失手打翻了什麼,大火從一樓的廚房開始燒了起來。當時不少僕人都回到了紅磚樓中打算睡下了,珍妮與瑟琳娜也已早早就寢。於是火勢悄悄蔓延……等到人們發現大事不好的時候,一樓與二樓的大半部分都已經被熊熊烈焰吞沒。
火光映亮了寬敞的庭院。家族衛兵們從院中的蓄水池、噴泉當中取水滅火。然而對於這樣的火勢來說,那些人的努力連“杯水”都算不上。
身爲法師的瑟琳娜也許有法子對付這樣的火災——但那必須在準備周全的基礎上。更何況,她還得費神去救援珍妮、阿提恩、多米安,甚至得提防那位“夜晚的唯安塔”會不會趁亂闖出什麼禍來。
因而在送出了珍妮與多米安,第二次衝進着火的宅子裡,試圖找到已經有了自己的房間的阿提恩時。她見到了異像。
“當時的火已經很大了——整個二層的走廊,看起來都像是傳說中深遠地獄的火焰魔窟一樣。幾乎見不到地面和牆壁……我能看見的只有火舌和濃煙。我記得當時我的用的魔法是恆溫結界、伊娃之吻。”瑟琳娜坐在旅館房間的一張椅子上,用手撐着頭,回憶當晚的情景,“阿提恩的房間在走廊盡頭——你死去之後那孩子就變得很孤僻,所以他對我們說,那樣一間臥室不但能夠讓他遠眺風景。還能讓他遠離嘈雜的人羣。但我和珍妮都清楚……原因是那間臥房就在你三樓的書房之下。”
我輕輕地握了握拳,沒有說話。只是想起了從前,我每天餵給他吃的那盒糖果來。
那孩子……三年之後依舊在記掛着我?
“但是你也知道,恆溫結界這個法術是有吸收限度的。”瑟琳娜繼續說道,並且慢慢坐直了身子,似乎即將說到驚心動魄之處,“我在走廊裡走了一半,就覺得自己也許沒法兒堅持下去了。然而向前沒有出路,向後退也已經太遲——我承認那個時候我有些絕望,而且在想。自己會不會就在今夜死去。”
“但就在這個時候……整條走廊裡的火焰都忽然暗淡下來了。然後我感受到了一股強大得不可思議的力量。”她微微搖了搖頭,“鮮紅的火焰變成了橘黃?色,又轉成了慘綠色。周圍的溫度似乎一下子降到了冰點,就在阿提恩的房間門口,憑空出現了一個人影——相信我。那不是隱身之後現形,也不是什麼傳送法術。因爲我沒有感受到任何的魔力波動。”
“那人就是那麼的……那麼的……”她皺着眉頭,斟酌着詞語,“那麼的強大。遠遠不應當是屬於人類的力量。即便是今天的你,也沒法兒跟他相比。按理說……那應該是一個神祗才能擁有的力量。然而……”
“你沒有感受到威壓?”我問她。
“沒有。”瑟琳娜搖頭,“就好像他還是一個凡人。但是我想不出,在那個年代,怎麼可能存在比你更加強大的人。”
我同樣覺得不可思議。眼前人若非瑟琳娜,我定會嗤之以鼻——這怎麼可能?
那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他當時背對着我,正對着阿提恩的房門,只側身瞥了我一眼……那似乎是個老人。鬍子挺長,雪白色,看起來年紀很大。”她繼續說道,“然後那個人就推開門,走進了阿提恩的房裡。我這才反應過來——當時我甚至認爲這火就是他點起來的。所以我跟着跑了進去……那人當時抱着昏迷過去的阿提恩,對我說了幾句話——”
我不禁屏住了呼吸,認真聽着瑟琳娜接下來的敘述。
“那老人一揮手。熄滅了房間裡的火焰,對我說: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訴撒爾坦——除非在你覺得有必要、讓他繼續沿着自己應該走的那條路走下去的時候。”
“然後他對我說了第二句話:我會帶走這個孩子,他有自己的使命。然後我會清除所有人的記憶,使人們忘記他的真名。但是你……瑟琳娜。你要記得我剛纔交代給你的事情。”
“也就是說……他當時就知道,我還沒有真正死去?”我深吸一口氣,追問道,“他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滿臉的鬍鬚……雖然服飾有點兒怪,但的確是典型的西陸人相貌。”瑟琳娜慢慢回憶道,“我熟悉的人。都沒法兒同他聯繫在一起。”
“然後他就抱着阿提恩,在我眼前那麼消失了。”她說道,“沒有任何法術波動,沒有任何能夠被感知的痕跡,彷彿那原本就是我的幻覺……我想了一百多年,也沒想出來。究竟什麼手段能夠做到這一點。”
桌上的茶水已經涼了。我用手碰了碰杯子,然後又縮了回來。接着,我起身、在房間裡踱了幾步。最終停下來,轉向瑟琳娜,輕聲問:“上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告訴我唯安塔在火災之後不知所蹤……你當時救出她沒有?”
瑟琳娜搖了搖頭:“抱歉……你也知道,她晚上會被法陣困在房間裡。當時起了那樣大的火。我覺得火焰肯定會將法陣破壞掉,她也就可以自己脫困而出。所以我第二次是直奔阿提恩的房間。後來再出去找唯安塔的時候……才發現她失蹤了。但是我想……”
我想了想,搖搖頭:“我想她已經喪生在那場大火中了。畢竟像她那樣的存在,最畏懼就是光焰。”
瑟琳娜看了看我,疑惑道:“撒爾坦,你怎麼了?”
我微微一愣:“嗯?”
“似乎你不該是這樣的反應……你是想起了什麼?”
我扯了扯嘴角,讓自己露出一個笑容:“沒什麼——在和你一樣,思考同一件事。”
但這種說法顯然沒能打消她的疑惑,瑟琳娜目不轉睛地看着我,過了好一會。才嘆口氣:“看起來你的確是想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這種口不對心的表演,可一向是你的長項。然而現在你的神色卻在告訴我——你在對我隱瞞着什麼。”
我只得迴應道:“好吧……的確想起來一些事。但是連我本人都不確定。所以……現在沒法兒對你言明。不過你的目的基本達成了——我收回我之前說過的話,我還得繼續……和這個世界抗爭下去。”
“哈?”她站起身來,“竟然就這麼被他言中了?哪一句讓你看到了希望?”
我走過去,扶着她的肩膀。將她禮送出門:“抱歉,這位小姐……目前我需要一點私人空間。不介意的話……我們明天再談可好?”
瑟琳娜站在門外,看了我一陣子,最後問道:“你真的沒事?”
我聳了聳肩。
“那麼,好吧。晚安。”於是她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但還回頭看了我兩眼。
直她關上房門,我才直挺挺地轉過身、鎖上門,就那麼站在原地,感覺連呼吸都要忘記了。
的確,我想到了什麼。然而那件事……實在不知道讓我該喜該憂。或者說,用“喜”或者“憂”這樣的字眼兒,已經不足以形容我目前這種複雜的情緒了。即便現在奧利弗在我的眼前跳出來,告訴我其實他是個想要世界和平、人民幸福的大好人,我也覺得比那件事更靠譜一些。
某些極其久遠、極其模糊、甚至只會偶爾在我的潛意識當中纔出現的記憶令我弄清楚了一些事情。雖然不知道遭遇了何種狀況纔會變成這樣,然而就在今夜我才真正地知道,原來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普通人——
即便是神祗們……也應該會爲此感到驚奇吧?
於是,自我從這個世界上誕生、有記憶以來,一直到如今——這數百年間發生的種種怪事在我的頭腦中被一件件串聯起來。那些以前想不透、猜不到的大事件,如今都變得清晰明瞭。我從未覺得自己的思維像現在這樣的靈活敏捷……也從未覺得自己的心靈像現在這樣脆弱。
一直到最後,我茫然地左顧右盼,雙手發抖,甚至不知道應該憎惡自己,還是……
我想我終於能夠像一個凡人一樣,理清自己的一生了。
儘管它荒謬絕倫,令我沒有勇氣再去回憶第二遍。
我對瑟琳娜說……我還要同這個世界繼續抗爭下去。然而,如她所想,那是一個託辭。
抗爭?呵呵……我所能做的,便只有接受了吧?
餘下的一生,無非是等待而已——
還有什麼事比這種人生更加悲慘?
於是我忽然生起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令我打心眼兒地覺得開心起來,並且令我不可遏制地放聲大笑。接下來,我笑着、顫抖着,施展了一個法術。
一團青色的旋風陡然出現在房間之中,在一個呼吸的時間裡呼嘯爆漲,剎那間就變成了連接地面與屋頂的龍捲風。接下來,它發出尖利的嚎叫,又在我的指引下,狂暴地將攔在自己面前的紅磚牆面撕扯得粉碎,膨脹爲一個四層樓高的龐然大物……
一往無前地、向着樓外推進。
這樣的微涼春夜……倘若能在城中心來一場龍捲風,難道不是令人快意的事情麼?!
我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