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飢餐困眠
影主閣在地宮暗房的最後一層,所以三人首先經過的是暗房地牢,也就是關押林絕眉的地方。
好兒站定在地牢前卻並沒有開動機關,而是轉身面向蕭染:“蕭大人,我答應你進暗房卻並沒有答應獨自見地牢要犯。爲保證萬無一失,你現在先站在這裡等候,回來後我和你一道進去。”
蕭染對於這種結果早已預料到,於是很爽快地答應:“蕭某一定在此恭候姑娘的大駕!”
好兒點點頭,朝溫採嵐示意後便繼續朝前走去,溫採嵐經過蕭染時,他臉上正做着一個鬼臉,不由得忍俊不禁,還好走在前面的好兒並沒有發現。
一路走在暗房熟悉而陌生的隧道里,不知道爲什麼溫採嵐越往前走腳步就越加沉重,早上出現過的不安感也越來越濃重。
自己終於可以見到影了,這次他見面了會和我說話嗎?希望我們之間的結可以早點打開。
“好兒,爲什麼是要選在子夜見面?影休息得都那麼晚嗎?
路程還很長,溫採嵐忍不住發問。
“不是。影主現在已經睡着了。”
“睡着了?那你爲什麼還讓我過來?難道影還是不想見我?”
“讓你來見他,只是我個人的意思。影主的想法始終沒有改變,他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的聯繫……”
“我不明白。”
“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影主過了子夜後會陷入深沉睡眠,我也不會帶你過來,因爲我不想當着他的面違揹他的意思。”
“你是想讓我偷偷見他?可是……”
“我只能這麼做。影主最近的昏睡時間越來越多,間隔醒來的時間沒有規律也長短不一。但是隻要過了子夜,情況穩定的話,他就能持久地多睡幾個時辰。”
“昏睡?爲什麼影會這樣?”
好兒掃了一眼溫採嵐:“拜某個女人所賜。”
“好兒,你說清楚一點。”
溫採嵐拉住了好兒的衣袖,臉上佈滿疑慮,好兒嘆了一口氣:“可惜,影主不想讓你知道。”
“好兒,我感謝你今天能帶我去見影,但是這樣的情形讓我感覺像個傻瓜,什麼也不能做,我相信你的態度改變之下也一定希望我能做什麼來幫助影。可是現在我什麼也不瞭解,甚至不清楚他的一點情況,而自從上次後影的事情卻一直困擾着我,如果是因爲兩年前的事影對我冷漠,我無話可說,只希望他能放開自己,可能的話我和他還想做普通朋友,好好地對待他。如果除了這個原因還有其他苦衷,我也希望能夠解開它,這樣被動的局面真的讓我感覺很壓抑,我想,也許你也會有同感,就算我求你,告訴我……”
“你不用求我!他所承受的一切都讓我感覺心疼,其實我早就想把一切都說清楚,但是我答應過影主,不能對你透露……”
“好兒,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
好兒的話語還未說完,溫採嵐就屈膝跪倒了,腦袋嗑在冰涼的隧道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生生撞擊着兩人的心。
好兒不自覺地後退幾步,反應後立刻衝上前拉那個纖弱的身影:“溫採嵐,你瘋了!快起來,你快起來!”
可是溫採嵐是打定心思問到底了,不顧好兒的拉拖,就是不起來,腦袋一直往地面上砸,每砸一下就是一句“我求你”。
好兒跪倒在溫採嵐面前,伸出雙手放在地面上,溫採嵐就順勢砸上了她的雙手,潔白瑩潤的手背上立即出現了殷紅的血漬。
“溫採嵐!”好兒終於忍受不了,大喊了一聲,“我給你講個故事!”
溫採嵐的動作霎那間停止,望着好兒,好兒的手巾擦上了她的額頭,擦乾淨了正氤氳開的血色,入目的是紫紅色的一塊。
“好兒,謝謝你!”
溫採嵐看着好兒,真誠地說道。
好兒卻不再看她,站了起來:“快起來,一邊走一邊說。”
溫採嵐點點頭,許久,好兒略帶哽咽的話音傳來,而這個故事的開頭,溫採嵐早已爛熟於心底,可是故事的結尾,卻讓她無法置信……
有一個男子,他認識了一個略微自閉的女子,他們一共認識了十年,也相交了十年,在一起經歷了很多事情。
某一天,男子爲了滿足這個女子心中留駐的願望而捨棄了一切去追隨,可是命運的捉弄下,女子卻進了宮。
男子原本心如死灰,可是看到女子帶着淚痕經過自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與當今天子對抗。
那一晚,男子承受了很重的傷也得到了殘忍的刑罰,男子的父親更是因爲他的衝動而枉丟了性命。
男子沒有死,醒來後在他父親留下的那封血書中看到要求他對當今天子永遠忠心,永遠留在暗房的要求。
男子看完那封血書,沒有流一滴淚,平靜地接受了一切。只是在無人的時候,他才允許自己脆弱,會痛恨自己。
每屆暗房影主都能得到一套武功秘籍。
男子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閉關,經過了一年多,他身上的傷漸漸恢復,已經和常人無異,武藝方面甚至還意外地精進不少。
原本以爲自己可以帶着父親臨終的要求麻木地活下去,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將要遺忘和埋葬對當初那女子的那份感情時候,女子的身影卻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女子要求加入暗房,跪在雪地裡一天一夜,於是他知道了她那段時間來的很多事,知道她過得並不好。
男子的心很痛,不想讓她再捲入事非。
可是女子的意志堅定,誓死要進入暗房,於是他只能親自動手植入影香,因爲他怕別人動手會讓女子覺得更痛!
銀針入骨,十指劇痛,最終將暗含劇毒的影香植入了她的身體,可是苦難還沒有結束。
影香植入的三天後,女子對影香的反應並不好,已經沒有了氣息,男子卻固執得不肯放棄,接連兩天,他耗費幾乎己身所有功力,給女子輸入了源源不斷的真氣。
當女子的意識有所恢復後,男子便毫不留戀地抽身離開,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出了石門,他卻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交代好一切,男子再次進入密室閉關。
救回女子並不容易,相當於是以命換命,如果不是男子的功力雄厚,他怕是早已經嚥氣。
那時的男子,體力簡直比五六歲的孩子還不如,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地取他性命。
在這次劫難中,儘管男子並沒有死,可是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即使是暗房那部原本是養身的秘籍也無濟於事,但他還是咬着牙支撐着自己。
後來的一次,女子要出一個充滿危險的任務,必須經過暗房的闖關。
女子闖關那天,男子強硬出關,一直都在暗處觀察着女子。
當女子來到他的面前時,他是欣慰的,將流影配交給女子後便不再回答女子的問題,他不能再逗留,因爲他已經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他怕自己會在女子面前倒下。
此後,男子的心並不平靜,因此即使集中精力閉關也沒有了以往的效果。
男子感覺自己越來越虛弱,像是被什麼東西在吞噬着生命力,即使不想承認,男子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已經不能長久了。
男子原本想帶着自己的秘密安靜地離開人世,不再留下痕跡,可是女子的固執卻讓他無計可施。
百般無奈之下,他說出了兩年前的事情,他告訴女子自己的恨,讓女子不要再出現在自己面前,讓女子誤以爲他在仇恨她。
男子穿起這層僞裝,躲避女子的糾纏,冷漠至極,無論何人的勸阻都無濟於事。
那段時間,男子悲喜交加,因爲覺得這樣的話即使是死也無所謂了,女子永遠不會知道真相,她就不會那麼自責和痛苦,最多也只是淺淺的傷心而已……
他就這麼一直安慰着自己……
如今,男子每天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咳血的次數越來越多,生命怕是已經接近枯竭……
深夜的隧道,寒冷異常,傳入耳際的每字每句都很輕,像是夜的低吟和嘆息,最後好兒站定在一道花紋繁複的石門前,收了尾:“故事說完了,目的地也到了。他就在裡面,溫採嵐,我不知道告訴你這些對不對,但請你……還是算了,好好保重……”
溫採嵐站在那座石門前許久不曾動作,好兒的話語還縈繞在耳邊,可是爲什麼她會覺得那麼虛幻,一點也不真實。
影,他怎麼可能會這樣?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如此接近死亡?
室內一片昏暗,溫採嵐想點起了手上的燭焰,可是手不自覺地抖動得厲害,花費了很久的時間她才引燃了燈罩裡的油燈。
看到他靜靜的躺在那裡,火光的映襯下,脫去面具的他孱弱蒼白,卻依舊掩不住他俊雅無鑄,舉世無雙的氣質。
果然像好兒說的一樣,過了子夜,洛影昏睡的程度就愈加深刻,連室內進入了一個人也沒有感覺。
雖然蹙着眉峰,卻是沉睡着,像個陶瓷藝術品,左臉上的火雲無聲地燃燒着,灼燒得溫採嵐周身疼痛。
腳步越來越接近,心臟跳動得愈加厲害,連身體都止不住地顫抖,溫採嵐伸出帶有血跡的手指,慢慢撫上他的眉心:“影,告訴我,好兒說的不是真的,你不會離開……”
一滴、兩滴、三滴……
酸澀的眼角再也承受不住重量,任晶瑩剔透的水珠濺落在影的臉頰上,脖頸上:“影,這就像是一個夢,我總覺自己生活在夢裡,夢會醒,我們都會好,你會對我笑……以前我不聽話,做錯事的時候,你總是會包容我,你知道我沒有那麼堅強,那麼勇敢,所以不要走好不好?其實長安街上還有很多地方我們沒有去過,上次看到買麪人的那個張信老爺爺,他居然還記得我,也記得你,我不想以後去他那裡時也想不起你的面容……真是個傻瓜,你以爲對我壞,對我冷漠就能讓我忘記你嗎?你是我最親的人之一啊,我怎麼可能放棄你?……”
眼淚像是止不住地雨,不停地流瀉出心底的哀傷,溫採嵐俯在影的身上,壓抑地抽泣,冰冷一片。
昏睡中的影似乎聽見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還有那熟悉的音質,他感覺胸口悶熱,卻始終睜不開眼睛,整個人像是踩在雲端,虛幻無比。
影努力許久,終於掀開眼簾,睜開了一條縫,看到了一個藍衣女子俯在他身上哭泣,嘴裡不停地念叨着什麼。
影突然笑了,伸出手,觸摸到了她烏黑油亮的秀髮,輕語道:“我又在做夢了,只有在夢中才可以和你這麼接近……”
溫採嵐顫抖的身子一怔,迅速地擡起頭,望見影溫暖的眸色,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眼淚流得更兇。
影幫她擦拭着眼角的淚水,她也擡起手,拼命地擦着自己的眼淚和鼻涕,卻不知爲何,越是這樣,它們流得越兇。
“額上怎麼會有傷?”影的嘴角始終帶着溫暖清澈的笑容,“還有爲什麼這次夢見的你是在哭?我不喜歡你哭,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在哭,眼眶腫腫的,像只小兔子,很難看。後來終於逗你笑了,我才發現你笑起來很好看,也很溫暖……”
“洛影……”
溫採嵐叫着他的名字,再一次埋入了他的肩窩。
影皺着眉:“這個夢好真實也好虛幻……”
溫採嵐在洛影肩上張口咬了一下,影瞬間吃痛,眼神驟然間冷卻了下來,溫採嵐擡起頭,看着他,抽咽道:“是真的。”
影的臉色愈加地蒼白,他看着眼前的藍衣女子一言不發。
溫採嵐搖了搖他的手,頗有祈求的味道:“影,你身上發生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別再躲我好嗎?我想辦法讓你好起來……”
“出去。”
影冰冷地吐出兩個字。
“什麼?”
溫採嵐不敢置信,難道影到了現在還要躲她?
“出去。”
影閉上了眼睛,重複說出兩個字,徹底無視她。
溫採嵐深吸了一口氣,堅定道:“我不走。”
影張開眼睛:“溫採嵐,我很難受,請讓我一個人好好休息。”
溫採嵐還想說什麼,石門洞開,好兒的身影和蕭染的身影同時出現。
好兒看到影已經醒來,臉色煞白,但她還是穩定了情緒說道:“天快亮了,今天有幾個暗衛凌波女會過來,快走。”
影看了好兒一眼,又掃了蕭染一眼,沒有質問好兒蕭染和溫採嵐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好兒,送他們出去。”
溫採嵐看着洛影還是沒有動作,好兒急步上前,拉走了神思恍惚的溫採嵐,她已經不敢看影主的眼睛了。
溫採嵐依舊僵硬着身子,出言道:“我不走!影,我已經厭煩了這種被動的局面!其實逃避比忘記更痛苦,我沒有你想象當中的脆弱!即使你無法再面對我,也請你讓我在這裡安靜地待一會,因爲離開這裡我也不會有平靜的時光!”
溫採嵐說話的時候影的視線一直鎖定在她的身上,兩人的視線在空氣中碰撞,別樣的情緒逐漸在心底滋生,但他動了動嘴脣還是沒有說話。
好兒爲難地看着溫採嵐又看看洛影,她覺得今天帶溫採嵐進來真是天大的錯誤,而她現在只能使勁渾身解數讓溫採嵐離開這個密室,氣氛很壓抑。
“那個……”被晾在身後很久的蕭染開口,好兒望向他,意思是這個時候你有什麼話說?
蕭染淡笑一聲,跨了進來:“我可以說幾句話嗎?”
沒有人回答,蕭染溫暖地笑着繼續說道:“你們之間的恩怨情仇我沒有興趣知道,不過我也能猜到一二。其實我覺得你們都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還是沒有人開口說話,但是好兒已經停下了拖拉的動作,靜靜地望向蕭染,溫採嵐朝他看了一眼後又把視線掉向了影,但影還是彆扭地轉頭,不想與她對視。
好兒看着蕭染,蕭染看着溫採嵐,溫採嵐看着洛影,洛影看着牆壁,現場的狀態十分地詭異。
蕭染開口:“以前呢,我常常會因爲一些事情而困擾,但是有一次我會見了一位大師,和他論起了禪道。從那之後,我看問題的角度就輕鬆了很多,人也快樂了很多。現在我把這段經歷告訴你們,希望你們也可以從中悟出一二……”
“到底怎麼回事?”
好兒加了句,她是覺得時間真的不多了。
“我那次問他,什麼是修行?大師對我,只說了四個字——飢、餐、困、眠。”
“飢餐困眠?餓了就吃飯,困了就睡覺嗎?這就是修行?”
好兒不解,蕭染笑着從好兒身邊經過,來到洛影的面前:“不知影主對這句話有何理解?”
影望着蕭染,劃出了一個淺淺的弧度,略帶苦澀:“世人在吃飯的時候往往不會專心吃飯,千般計較;睡覺時也被俗事困擾,百般思索。正是因爲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了,纔沒能修成正果。”
蕭染聽聞後立刻抓緊了洛影的雙手:“影主既然理解得那麼透徹,現在又何必煩惱呢?我覺得你可以去和大師一起當和尚了!”
蕭染的話語剛落,好兒就朝他拍了一掌:“你是來搗亂的嗎?”
原本現場充滿着哀怨離愁的情緒突然因爲蕭染和好兒的話語動作而立刻消失殆盡,蕭染頗爲委屈地看着好兒:“小美人,我一直很認真。”
“也許你們說的都對,逃避真的比忘記更痛苦……”
昏暗的室內,輕籲出口氣,清澈無垢的聲音下,三人都望向了洛影。
洛影擡眸,優美的脣形勾掠出一個微小的弧度,望向眼前的那抹藍色身影:“溫採嵐,既然現在情況已經如此了,我答應不會再躲你,讓一切都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