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筠秀的確不太舒服, 早晨一起牀就覺得頭暈,還好用不着出門,休息了一天, 到晚上已經緩和不少。
許久不見祁風寨這般熱鬧, 聽着鼎沸的人聲, 她也忍不住將窗戶扒開一條縫, 往外頭瞧了瞧。不過, 除了火把的光芒與交織的人影,她基本什麼都看不真切。
在這寨子裡被孤立了近三個月,公孫筠秀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 但這一刻,她卻十分渴望接觸旁人。不是想傾訴什麼, 更不是想與人交心, 只是想和隨便什麼人聊一聊。
這些日子, 她與陸驚雷聊盡了自己成長以來的點點滴滴,也聽完了他兒時的各種頑劣與從戎時的歷歷細節。如果再這麼繼續下去, 恐怕陸驚雷連從前殺人越貨的經歷都要拿出來與她“分享”了。
她當然很高興與他無話不談,但也害怕他們之間有一天會變成無話可談。
有人說女子守着宅院好似井底之蛙,可井底之蛙至少還能看到一片天空,飛鳥經過時還能嘮叨上兩句。而她守着這間屋子,有時候就像被鎖進了棺木裡, 深埋在黃土之下。她不知道陸驚雷能不能體會這感覺, 她也不願將這想法告訴他, 只是一天比一天無精打采, 看着日子逐漸過成單調的水墨圖畫, 睜眼只剩滿目黑白。
就算陸驚雷總是在告知外面的新鮮事兒,但她卻已將自己全部掏空。擔心無法再給他任何吸引, 這過程就像目睹一條河流日漸乾涸,緩慢而疼痛。
萬安的到來,就像一陣清新的風,稍稍吹散了公孫筠秀心頭的渾濁。她並沒有顯得太過熱情,不過看她露出自然的微笑,陸驚雷欣慰的同時,也不由有些酸楚。
劉杏兒養了幾個月,依然是鬱鬱寡歡,只有與豹嬸一同在他面前數落公孫筠秀的不是的時候才能看到一絲活力。陸驚雷很想狠狠敲醒她,讓她明白公孫筠秀的苦心。可他也知道,劉杏兒對公孫筠秀的憎恨,其實是她在失去所有後唯一能抓在手裡的東西。
若不能愛,恨也能讓人活着。
就這樣一步步陷進僵局裡,陸驚雷急於改變,卻又偏偏束手無策。還好今天萬安來了,讓他在山窮水盡間忽地柳暗花明。
帶公孫筠秀去平冗,離開祁風寨,讓她得到喘息的機會,他也能暫時放下心中負擔。
就在陸驚雷爲這個契機歡呼雀躍的時候,公孫筠秀卻沒能跟着輕鬆起來。不是她不想離開祁風寨,而是戰事一起,陸驚雷必定身先士卒。刀劍無眼,戰火無情,公孫筠秀只是普通女子,並不奢望他建功立業,只求平安順遂。
“如果驚雷不去,平王可會怪罪?”公孫筠秀問萬安。
萬安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聽到之後愣了一下,反問道:“將軍不想去嗎?”
“當然要去!”陸驚雷斬釘截鐵。
公孫筠秀對他對視一眼,不意外看到他眼中勃勃的野心。
陸驚雷想去平冗,不僅是爲了她,也爲了他自己。他像是蟄伏在林中的猛獸,被冰雪圍困了整個冬季,如今春暖花開,再也沒什麼能阻止他追逐獵物,釋放天性。
公孫筠秀不想絆住他的腳步,只是被重重憂慮綁着捆着,一時很難欣然接受。
“你不是一直想讓我洗刷掉山賊的身份嗎?”陸驚雷沒有揶揄她的意思,只是在他看來,公孫筠秀是最不應該阻止他的人,“如今我得了平王看重,你爲何又覺得不妥了?”
“朝堂複雜,我是擔心平王……”
如果平王的權勢不穩,局面再度發生改變,陸驚雷站在最前沿,有什麼問題必會首當其衝。想想之前陸驚雷揹負的冤罪,公孫筠秀就覺得後怕。
“平王這次下了狠手,斬草除根。王后他們不會再有翻身的機會了。而且太子被廢的時候已經主動放棄了王子身份,成了庶民。而且他還在大王面前發下重誓,說今生再不踏足永鄴一步。”
萬安帶來的消息讓公孫筠秀吃驚不小,忍不住追問道:“你是說三王子嗎?他到底是爲什麼被廢的?”
萬安一臉踊躍,恨不得一股腦兒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部告訴公孫筠秀。但聽她問到這裡,他還是審慎地看了陸驚雷一眼。
陸驚雷微微頷首,示意他不用保留。
獲得准許,萬安才繼續說道:“三王子是因爲與平王妃私通才被廢的。”
“平王妃?”
腦子裡閃過平王妃絕美的面容,還有那張蝶箏,公孫筠秀感覺這事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平王妃是三王子代平王從束月迎娶回北澤的,一路上走了快兩個月呢,也許兩個人就是在那個時候……哎,其實王妃也是個可憐人。平王是個冷性子,又不能、不能那啥。”說到平王不能人道的問題,尚爲娶妻的萬安忍不住紅了脖子,不過這並不影響他長舌的熱情。
“她嫁給平王就等於守了活寡,偏偏又遇上了三王子那樣風流倜儻的人物。您不知道,三王子對平王妃可是動了真情呀!這件事最早是因爲平王妃有孕才露了餡。王后得知以後,二話不說就命人把她抓到宮裡,灌她喝了紅花,先把肚子裡的孩子給打了,然後下令杖斃!”
說起王后的狠辣,萬安抑制不住地眉飛色舞。公孫筠秀則聽得臉色發白。如今的她,對一切有關孩子的話題都比較敏感。
“咳!”
陸驚雷立刻咳了一聲,不想萬安再講下去。不過公孫筠秀卻不願意讓故事斷在這裡,於是主動問起了下文。陸驚雷拗不過她,只得應允。
於是,萬安收斂了一下,繼續說道:“王后就是想殺人滅口,不讓平王妃有機會說出三王子的名字。估計是打算事後隨便找個姦夫來頂罪,把這事兒了了。可她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自己的兒子對平王妃用情極深。三王子不但硬闖了後宮,從王后手裡把人救了下來,還自己跑去大王那裡去認了罪。”
“那大王……”
叔嫂有染,亂了倫常,這事放在普通百姓家都是奇恥大辱,更何況是天家?三王子是天家血脈,罪再大也不至於丟了性命,可那平王妃……她雖是束月公主,但出嫁從夫,而束月爲了家國顏面,絕對不會插手此事。也就是說,平王妃下場如何,全憑北澤王處置。
“大王廢了太子之後,就把剩下的事全都交給平王了。”
的確,遇到這樣的事情,平王纔是受傷最重的那一個。北澤王交給他處理,多半是想讓他有機會出一口惡氣。再加上他與三王子同氣連枝,北澤王只怕也想借此試探平王是否心存仁德吧?
“那平王是如何處理的?”
“還能怎麼處理?他又不能殺了王后的嫡子,只好讓三王子回府思過。至於平王妃,念在她從此再也不能生育的份上,給送回束月了。”
公孫筠秀還以爲平王會殺平王妃泄憤,沒想到反而給了她一條生路。只是醜聞當前,人言可畏,她活着未必比死去輕鬆。還有那紅花湯藥,是女子都知道那是個極寒的東西,喝下去就別想再有子嗣。雖然平王妃德行有差,但公孫筠秀此刻還是忍不住同情起她來。
“我覺得三王子後來放棄王子身份,甘願當個庶民,其實是想追着平王妃去呢。”萬安唏噓地說道。
公孫筠秀點點頭。
三王子骨子裡是一個極文氣的人,向來不喜權勢,又重情義。放棄大位、追隨心上人,對他來說說不定反而是個解脫。只是不知道他與那束月公主是否還有下文。
見公孫筠秀習慣性地鎖起了眉頭,陸驚雷不禁覺得萬安有些礙眼,於是對他說:“時間不早了,你去歇着吧。明天還要整理行李呢。”
萬安識趣告退。
陸驚雷則抱起公孫筠秀,將她安置在牀上。
惦記着她之前的不適,他一邊主動爲她按摩額角,一邊低聲詢問:“頭還暈不暈?”
公孫筠秀搖頭。
“那你先睡吧,我還得去看看外面收拾得怎麼樣了。”宴會之後收拾殘局纔是最累人的,他不能把事情都丟給豹嬸她們。
“嗯。”
公孫筠秀點頭。可在陸驚雷轉身之後,仍是拉着他的手不願放開。
“怎麼了?”陸驚雷回頭。
將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公孫筠秀撒嬌似地懇求道:“我們再也不要分開好不好?”
陸驚雷笑了,眉目間一片柔光。
“傻瓜。”
抽手捏了下她的鼻子,陸驚雷憐愛地看了她一陣,終是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