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經過這樣一個詭異之夜,此人竟然還能若無其事的走進來,蘇蘇立時三分滿腔燃起怒火,忍不住‘騰’地竄起來,正要衝過去找他理論,可身後的人比她開口還要快。
小嚴道:“沈大人,昨晚辛苦了?”
“辛苦?”蘇蘇氣到爆,‘忽’地扭頭瞪住他。
可是小嚴像是沒看到她,他自顧自地說下去:“不知事情辦得還順利嗎?”
“還好。”沈緋衣答,與他相對微笑,他雙手以一種謙遜的方式絞纏在身前,小嚴則更謙遜地負手而立,兩個人客氣得像是馬上可以攜手入座吃茶,姿態之異樣令蘇蘇既奇怪又厭惡,一夜不眠已經把她的體力耐力逼到極限,此時再也忍耐不住,跳起來大聲截口道:“兩位公子要是想演戲,請換一個房間,千萬別在我面前拿腔作勢,叫人看了實在噁心!”
這女孩子實在沒有心機城府!這是沈緋衣與小嚴腦中同時蹦出來的一句話,然而臉上都沒有表露出半分,因爲豆大的淚珠已經從蘇蘇臉上滾下來,因爲他們突然意識到這樣一個單純的女孩子也許經受不住太多壓力。沈緋衣向小嚴遞了個眼色,後者立刻上前將手搭向蘇蘇,手掌抵了她的背心,將股子熱氣與穩定之力,均勻地傳至她身上。同時,他低頭輕輕在她耳旁道:“蘇姑娘,我們借一步說話。”
之後的事,蘇蘇一直不能準確地記清楚,她像是發了場極短的寒熱病,整個人忽冷忽燙,很有些迷糊,雙腳打着飄,駕在風頭雲端似的,被身後那隻手一路抵着,半扶半推到了另一個地方。
一盞茶的功夫後,小嚴已經在自己的房間裡坐下來,眉毛梢略略挑起,很有些嘲笑地對着門外探頭探腦的管家與僕人,把管家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不敢過來說話,暗暗派人一路奔去通知嚴老爺。
“昨天晚上你到底得了什麼病?我還以爲你不來了呢。”沈緋衣說,他一進門便在房間裡四下走動,眼風周密,上下左右裡外仔細看了一遍,嘴上的口氣卻十分輕鬆。
“你以爲我昨天晚上是在故意裝病?”小嚴笑,不知爲何,他看上去總有些不對勁,那眉那眼那神情似是而非,沈緋衣與蘇蘇分明都感到不妥,各自腹疑。蘇蘇爲人簡藏不住心思,她擔心地,一眨不眨地看住他。
沈緋衣臉上沒有表情,嘴裡倒也不客氣,直接道:“是,我就是覺得你在裝病。”
“呵呵。”小嚴仰天笑了。
蘇蘇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完了!這個人可真的出事了,怎麼連笑都變了味兒?
“其實我昨晚開始並不覺得害怕,至少沒有怕到不能赴約。”
“哦?”沈緋衣應得很隨便。
“可是經過了些事情後,我改變主意了。我突然明白這件事完全不是你我能控制的。”
“那又怎麼樣?”沈緋衣一挑眉,他長眉秀麗幾乎沒入鬢角,但優雅如弓,彎彎眉角後出乎意料地向上微翹起,十分婉約動人。
“我決定不再管這件事了。”小嚴嚴肅道。
“哈。”這下,沈緋衣也笑了。
“真的,你別笑,你是沒看到昨天傍晚我的模樣,當時我躲在牀上,周身冷得像是個死人,心裡只想着一句話,再也不能管這檔子事了。”
“那你怎麼又來了?”
“我來,是因爲這個!”小嚴突然站起來,筆直向沈緋衣走過去,他走得又急又快,像是眼前根本沒有人站着,一條寬敞的康莊大道橫在眼前,就這麼果斷地大步地踏上去,連蘇蘇都以爲他是要一腳踩到沈緋衣身上了,可突然他又停下來,緊貼着沈緋衣,眼對眼鼻對鼻口對口,當中隔地距離絕對不會超過一粒花生米的長度。
沈緋衣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一生中只怕不會再有比這更難受的時候,小嚴貼在他的臉上,比鬼更可怕比妖更恐怖,對面來自他的呼吸令他頭皮發麻渾身無數疙瘩突起,像有隻手在半空中拽着頭髮使勁往上提,而另一隻手自地底伸出攥着腳脖子,頭髮連着整身大好皮囊快要剝離骨肉自行解脫出去。他要往後躲,可身後貼着牆壁,他像是被小嚴的眼光活生生釘在牆壁上。
小嚴不等他再有別的動作,伸出舌頭在他鼻尖上tian了一下。
“呀!你這是幹什麼?”沈緋衣發生了生平第一次驚叫。
蘇蘇捂着嘴,整隻拳頭塞在嘴裡纔沒發出聲音來。
“你的身上有股味兒。”小嚴淡淡道,“我一直很奇怪,這種味兒到底像什麼,有點像薔薇粉,又有點像桅子香,你要是不和我說明白,今天我就不放過你。”
他死死地盯住沈緋衣,眼扣着眼,陽光自窗外斜斜罩下,把兩個清瘦的青年身影合成一個寬腦門大腹便便胖子的身形,沉默地投在青石地板上,停頓了一會兒,又猛地一分爲二,沈緋衣用力把小嚴推開。
“你可知道褻瀆官員是重罪,難道不怕我把你拿下收監?”他厲聲喝,怒得耳根子也紅了。
“我只知道裝神弄鬼妖言惑衆是重罪,大人難道不怕殺頭?”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大人身上的這股味道是從哪裡來的,莫非這也是褻瀆了大人?”
想不到小嚴狠起來頗有幾分架勢,平時笑彎彎的一雙眼眯起時透着光,沈緋衣與他對視竟有些口乾,不由拂袖道:“不過是薰衣香,也值得你這麼大驚小怪?”
“不會吧,這種薰衣香可是要害死人的。”小嚴咬牙冷笑,他雙手捏拳縮在袖口處,關節捏得雪白,拼着一團火氣,腦子卻極清醒,提醒自己切切不可衝動,要一字一字仔細與他對質清楚。
“你可記得我們第一次去亂石冢的那個晚上?”
“當然。”
“我們在荒外那所宅院裡睡了一個晚上,臨睡前,我在房間裡聞到的,就是這股味道。”
“這不可能,我也在那裡,怎麼沒有聞到?”沈緋衣搖頭。
“還有昨天下午,在我的房間裡……”小嚴的聲音極緩慢,停了好一會兒,又重新吸口氣,方道,“房間裡……我又聞到這股香氣。”
沈緋衣冷眼旁觀,見他說着說着莫名其妙的遲鈍起來,卻不像是爲了慎重而斟詞酌句,並且不由自主緊握起雙拳頂在身前,好像有什麼東西會迎面而來,迫他擺出應對的姿勢,可到底還是輕飄飄的一句話,不了了之。他有些泄氣,不耐煩,“你懷疑所有的事全是我設下的計謀?”
“是!”
“那你可是找錯了人。”
“人?我還以爲我一直同鬼在打交道!”
蘇蘇聽他們口氣越來越生硬,面對面僵持不下,自己前後摸不着頭腦,無力地縮在一角,弱弱地勸:“你們……唉,有話慢慢說。”
小嚴板着臉,繃得牙膛透酸,沈緋衣看他的目光很複雜,想罵不罵,恨鐵不成鋼似的,半晌,嘆口氣,“嚴公子,事情的來龍去脈並不是你想像的這麼容易。”
“哼,我是屑小愚民,自然看不懂大人的心思。”
“我不知道昨晚你究竟遇到了什麼事,但請相信,我絕對不是個爲非作歹的陰險小人。”
沈緋衣難得低聲下氣地說話,倒叫人很有些替他委屈,小嚴看着他,好一把迷人魂魄的美人骨,如果是女子自當傾國傾城,可惜生錯在一個男人臉上,英雄無用武之地,再多錦繡風華也成了累贅拖沓。
他冷笑起來,“大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
“也罷,你現在對我起了疑心,什麼樣的解釋都聽不進去了。”沈緋衣一抖袍子,“不知嚴公子肯不肯和我走一趟?”
“你想殺人滅口?”小嚴瞪大眼,不可置信。
“隨你怎麼想。”沈緋衣一揮手,身後的隨從立刻挺身而上。
小嚴動作也不慢,‘忽’地一跳多高,他自小活潑好動,和縣裡有名的武師學過幾招,此時長展雙臂,一個雙風貫耳直攻其門面。
那人不躲不避,擡頭一笑。
小嚴動作不停,明明掌風已到他面前,就這麼在汗毛尖尖子上扇了過去,堪堪差了半寸,什麼着力點都沒有。他一愣,莫名其妙,忙收手回來,順便又是一招黑虎掏心。
蘇蘇在旁邊看得真切,這哪是招式走空,小嚴這裡打過去,人家那裡腳下一滑,渾身連個線頭都沒有鬆動,鬼魅似的往後移了半步,根本是在耍小孩子。她心裡焦急,叫:“嚴公子,別打啦,你不是他的對手!”
小嚴自己也在懷疑,聽她提醒,更加心虛,黑虎掏心便走得有些羸弱,在那人胸前劃拉一下,又是隻碰到衣衫沒有觸到身體。他傻愣愣地,心裡到底不服氣,又伸手掏一記。
“哈哈”沈緋衣噴笑。
蘇蘇悲哀地看住小嚴,嘴裡發苦,像硬生生塞了一把幹黃蓮,哭都哭不出。
小嚴這才知道自己的功夫有多差,這才叫做高手呢,自己原來連一招都架不住,急怒之下,順手抄起身旁一切可抄之物,向那人面門砸過去,邊砸邊叫:“蘇姑娘,快逃命!”
逃?往哪裡逃?人家剛纔只是在貓捉老鼠逗他玩,此刻真正動起手來,小嚴只覺眼角一花,連對方的身影都沒看到,雙手已被牢牢制住,鐵鉗子似地卡得手腕生痛,然後耳旁‘乒乒乓乓’一通混亂,全是他剛纔砸過去的東西落地的聲音。
“嚴公子,你還是聽沈大人的話和我們走吧。”
這是小嚴最後聽到的一句話,身後風聲呼呼,有人豎掌劈在他頸子上,也不覺得痛,只是腦中轟然而響,滿天爆竹金星迸破炸了個稀爛,他眼前漆黑暈了過去。
或許是實在太累了,小嚴居然做了夢,雜七雜八無法連貫,兇險如夢魘,怎麼也掙脫不出來,幸虧有人一巴掌把他扇醒了。
睜開眼,當先看到蘇蘇,瞪眼,使出吃奶的勁輪圈了臂膀舉在半空,好像還準備再來一下子。
小嚴眼前有極纖細極閃爍的流光飛過,必須用力搖頭,才能將它們摔出視線去,纔想伸手去捂捂眼皮,卻發現雙手沉重,原來被人用一根牛筋牢牢地綁在身後。
他眨眨眼,這下是真的清醒了。
蘇蘇本來以爲他完了,一雙秀麗的杏仁眼,黑白分明,裡頭盈盈汪着層淚水快要奪眶而出,此時見他睜眼,立刻散珠般滾下來,“嚴公子,你千萬不要死。”
再往後看,沈緋衣面如白玉,神清氣定地坐在蘇蘇旁邊,小嚴眯了眼,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又像是看到不該看的東西,臉上露出厭惡表情。纔要開口,忽地腰間一緊,原來是隨從緊挨着他坐,四個人擠在一輛奔馳的馬車上,不知要往哪裡去。
隨從單手端了碗涼水,湊過來喂小嚴,他五官平實相貌普通,乍看像是某個熟人,笑起來更加和氣可親,可惜小嚴無福消受,梗着脖子避了開去。
隨從不響,眼風已溜去看沈緋衣。
沈緋衣苦笑。
“看來嚴公子對我的誤會至深。”
“哼”。
小嚴哪裡肯理會他,馬車內用錦簾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到車外景色,但車子越來越顛簸,昌令城內哪有這麼崎嶇的道路,想必早已出了城門,駛到了荒山野嶺中。
他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整個脊背都發涼,一擡眼,對面蘇蘇眼神茫然地看過來,不想令她膽心害怕,故勉強笑笑。
蘇蘇柔聲道:“沈大人,既然你不想殺嚴公子,不如放我們走吧,我們保證不會出去亂說……”
“別說了!”小嚴實在聽不下去,截口道,“你求他做什麼?沒看出來人家是嫌在城裡殺人麻煩,所以要把我們帶到僻靜的地方去毀屍,你還以爲他真的會放過我?”
蘇蘇怔住,慢慢地垂下頭,流淚。
沈緋衣冷冷地看着小嚴,也不解釋,倒是隨從笑起來,“聰明人………”
“住嘴。”沈緋衣低聲喝。
隨從立即噤聲。
天色越來越暗,約莫趕了一個多時辰的山路,漸漸地勢平坦起來,沈緋衣撩起車簾,唯見窗外林木如畫,景色十分秀麗,小嚴雖說土生土長在昌令縣,倒看不出這是哪塊地面,心裡十分震驚,轉頭去看沈緋衣。後者只是高深莫測的笑,此時馬車已穩穩停住,有人從外頭掀起簾蓋,放下條軟緞繡凳,沈緋衣當先下了馬車,隨從用肘頂着小嚴的後背,把他和蘇蘇推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