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姓蘇的女人肯定是個掃把星,”鄒老爺對此深信不疑,他拄了柺杖,像是沒這個就寸步難行似的,可聲音洪亮,大聲道,“小民的宅子是祖宗傳下來的,從來沒有見過什麼髒東西,倒是自從她來了以後,才鬧出許多事故,我看她實在是個禍害!”
“那你想怎麼辦呢?”小嚴冷笑,“一句禍害就可以打發人,不管去留死活,且不說你以前受過她家的恩惠,就是尋常鄰居,這樣冷漠也叫人寒心。”
“我說過會給她一些錢,但這個家是萬萬容不下她了。”
蘇蘇聽不過去,剛要挺身而出,小嚴暗地裡用力,硬把她扯回身後。
“那就請鄒老爺兌現諾言,出手千萬別太寒酸,知道你家學淵源飽讀詩書,仁義兩個字總還不會忘記吧。”
“慢,”沈緋衣專侯他說完,不冷不熱地接上去,“就算鄒府肯承認自家鬧鬼,卻還要先過我這一關,莫不成結案時把鬼魅之說也一起寫進宗捲去?我還要好好查一查。”
“案子?什麼案子?”鄒老爺莫明其妙,“有誰去衙門報過案了?”
“正是你家五姨太!”
“什麼?這幾天公子是不是太過勞累以至於語無倫次?我家五姨太早死了,屍身下葬也有些日子,她怎麼可能去官中報案?”
“她自然不可能親自去官中報案,但她家人尚在,已去衙門把你告下了。”
“啊!”鄒老爺氣得火冒三丈,只把眼看住小嚴。
小嚴微笑,模樣像極了狐狸,不錯,當初安撫五姨太家的人是他,萬事商量妥當,解鈴還需繫鈴人,如今重新翻出舊案,自然也是受了他的挑唆指使。
“他們告我什麼?”
“他們求我查清五姨太真正死因。”沈緋衣也在微笑,然而太過細微,與冷笑無異,“鄒老爺,這可是我來昌令縣遇到的第一個案子,難道不應該詳細查一查?”
“不錯,”鄒老爺也不是吃素的,眼珠子骨碌一轉,反而和顏悅色起來,“既然公子這麼說,小民一定奉陪到底。”
老奸俱猾!小嚴咬着舌頭沒讓自己說出這四個字。
雖然面子上扳回了一局,可是他總無法釋懷,尤其當他看到蘇蘇懷裡緊揣的那隻小包裹,裡頭已經多了二百兩銀子,這筆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足夠她找一處鄉村安身下來,可是當小嚴看着她秀美的身形,面上醜陋疤痕時就有些心驚肉跳,總覺得長相組合如此奇異的女子不可能真正穩定下來,到了哪裡都是坎坷。
他道:“你……呃……要不……”
蘇蘇一眼就看穿他心思,柔聲道:“我沒事的,嚴公子,我可以找個地方住下來,買間草房,種幾畝田,你放心,我長得這麼醜,沒有壞人會打我的主意。”
小嚴反被她說得臉紅,心裡很不以爲然,暗想這也未必,上次那個王道人不是就打你的主意了,期期艾艾地上去替她提了包裹,說:“我送你一程。”
僱了輛牛車慢吞吞地往城外去,兩人對坐,相顧無言,半晌,小嚴乾笑了聲,道:“姓沈的真不是東西,老說自己沒空,還讓我和你打個招呼,我看他是一身大老爺臭派頭,欠抽!”
“那也未必,他是新上任的縣大爺,公務纏身,又爲我這個案子很忙活了幾天,沒空出來也是人之常情。”蘇蘇嘆,“況且我只是個又醜又笨的傻丫頭而已,多承兩位公子費心照料,已經過意不去,怎麼還可以怪他。”
她臉上帶笑,卻很有些悽慘模樣,一番客氣話說得小嚴心酸,只得轉頭去看別處。
天還早,路上行人不多,只幾個粗布衣衫的農民扛了鋤頭往田裡去勞作,更顯得道旁馬車別樣華美精緻,尺長金色流蘇從車頂四角垂下來,車窗處墨綠紗幔半挽,露出女子半邊面孔,明眸皓齒鮮妍如花。
縣裡很少有這般嬌豔的美人,小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這個女子竟像是在哪裡曾經見過的。
蘇蘇見他烏眉直眼地盯着人家女孩子看,很是失禮,故意道,“嚴公子,咱們是從這條路出城嗎?”
“嗯。”小嚴明顯心不在焉。
蘇蘇臉紅,忍不住推推他手臂,“嚴公子……”
“嘿!”小嚴猛地拔地而起,自牛車上一躍而下,手指了馬車上的女子,“原來是你呀,這次看你往哪裡逃!”
事出突然,不光是蘇蘇,連趕牛車的車伕,路旁農人,甚至馬車上的女子也大吃一驚,眼見他犟頭倔腦直衝過去,女子忙招呼車伕趕動馬車。
小嚴像得了失心瘋,人家逃,他就跟,連蘇蘇也不管了,順着方向直追而去。
蘇蘇呆在原地,未料到小嚴竟當衆露出輕薄相,想起方纔美人確實桃腮杏眼,明豔嫵媚,想必勾人心魄就是這個意思,一時心中五味陳雜,幽幽地嘆口氣,發了會呆,再不等待,自顧自出城。
小嚴倒不是爲了色,年輕人慕少艾也沒有慕到這個份上的,實在是那女子是他認識的,何止認識,他還算救過她的命,那女子赫然就是在亂石冢出現的婢女——瑾兒!
仔細算起來,亂石冢荒郊之夜是他第一樁心事,詭異的豪宅,神秘的主人,連這個小小婢女也形容叵測,所有行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怎不叫他牽心掛肚?所以他拼着力氣一路碾下去,把馬車趕到絕路,在一條絕路前停下。
瑾兒一直在車裡吃吃地笑,終於挑開窗幔露出臉,指着他:“你這個人呀,真正是牛脾氣,好了,算我怕你了。”
小嚴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先不和她算帳,上去一把把車欄拽住,挨着馬車喘作一團。
“真沒用,走這點道就不行啦?”美人的玉手是柔的軟的,撫在身上一搭一處酥麻,小嚴被她摸得一個激靈跳起來,忙不迭躲到車頭去。
“咯咯咯。”瑾兒這下連手指頭都擡不起來,“你……你這個人真有趣。”
小嚴可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趣,才換過氣,立刻跳上馬車,一腳把車伕踢下去,將繮繩牢牢搶在手心。
“你這是幹什麼?”瑾兒眼珠子一轉,“光天化日下,難道你要強搶良家女子?”
“呸,你也算良家女子?”小嚴怒。他好不容易得到人證,再不多話,趕了馬車就走,任憑瑾兒在後頭又吵又鬧,她從車廂裡爬出來,一雙雪白的小手使勁敲打他後背。女孩子手勁小,打在身上也不怎麼疼,只是有些礙事,小嚴突然想起她或許會逃跑,擰身一把捉住其雙手。
“你想幹什麼?”瑾兒眼瞪得滾圓。
小嚴懶得解釋,四下迅速查看,一眼瞥到她腰間錦帶,用力扯下來。瑾兒這才害怕了,叫:“救——!”
不等她叫完,手上已被捆得結結實實。瑾兒呆住,小嚴想了想,索性再辛苦些,順便將餘下腰間連着她雙腳一塊綁了,扎得如端午棕子一般。
“你這個壞蛋壞蛋壞蛋……”嬌嫩的嗓音隨車輪滾動飄出去很遠,路上行人紛紛回頭觀望。小嚴老起臉皮只作沒聽見,好在他一鼓作勁往直衝衙門。
沈緋衣果然在忙,捧着趙縣令留下的宗卷細細研究,忽聽差役來報嚴公子闖進後院,不由放下宗卷,施施然迎出來,卻見小嚴滿頭大汗自馬上一躍而下,道:“你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
他一撩車幔,露出嘟着嘴的瑾兒,團在馬車一角,也不哭,只把雙寶光灩灩的大眼看住沈緋衣。
乍然見到她,沈緋衣倒是一呆。
小嚴興奮得真搓手,“怎麼樣,咱們終於有線索可審了。”
沈緋衣不響,目光冷冷地與瑾兒對看,看得她心頭髮寒,把才衝到舌頭尖的難聽話重新嚥了下去,眨了眨眼,扁嘴道:“公子,救命呀!這個壞人欺負我!”
“小丫頭,又作怪!”小嚴隨手在她頭頂抽一巴掌,打得她直叫喚。
“慢,你先給她鬆綁,讓她把話說完。”沈緋衣皺眉。
小嚴本來幹勁十足,卻見他態度冷冰冰,甚至很有些不滿意似的,把一團熱情劈面撞到粉身碎骨,立時涼了半截,自己也索然無味起來,只得過去給瑾兒鬆了綁。
女孩子嬌嫩的手腕上兩道紫紅印子,才一鬆口氣,立刻朝着小嚴手背惡狠狠咬上去,“壞蛋!”
“嗚——”小嚴慘叫。
沈緋衣搖頭,“瑾兒姑娘,別來無恙?”
“瑾兒?誰是瑾兒?”小姑娘露出刁鑽本性,愛理不理,不住摸了膀子道,“這是什麼鬼地方?強盜窩嗎?”
方纔他們一鬧騰,早引得衙役紛紛過來張望,大家圍了個圈指指點點,此時有人出來糾正道,“小姑娘不要胡說八道,這可是昌令縣衙門,你面前這位就是咱們的縣大爺。”
“那好,小女子就要鳴冤!”她伶牙俐齒,張口既來,上去指了小嚴鼻子道,“小女子名字王峭峭,家住隔壁莊南縣,今天是去西郊燒紙回來,順道上昌令縣買些東西回去,誰知遇到這人好不講理,凶神惡煞般搶了小女子就走,好好的昌令縣,難道連個王法都沒了嗎?”
小嚴被她一口氣告得頭痛,又氣又好笑,恨不得把那個精緻的小腦瓜砸個稀巴爛,罵:“你可真能說瞎話,來,讓我看看,你舌頭可是分叉的?”
他作勢要去掰她的嘴,小姑娘立刻擺出貞節相,“這位公子,男女授受不親,請自重!”她得理不饒人,“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子,幹嘛就這麼不明不白被你們醜男人搶來搶去的,不行,我要申冤,縣老爺一定要爲我作主的。”
“嘿!”小嚴真怒了。
沈緋衣冷眼旁觀,漸漸摸出些路道來,一手阻住小嚴,淡淡道,“不錯,依我看確實是姑娘受委屈了,不知姑娘想怎麼嚴辦他?”
“咦,怎麼你也糊塗了?”小嚴氣得臉孔通紅。
“我要他架上枷鎖,到外頭去遊街!”
“那好,我派人把他枷上。”沈緋衣倒也乾脆,伸手示意下人動手,突然想起什麼,又轉頭,“王姑娘,我這裡枷犯人可不能白枷。”
“什麼?難道你要我也陪着遊街?”
沈緋衣只看住王峭峭,“確實是衙門的規矩,枷犯人時,旁邊還要寫明枷他的原因,姑娘的名字來歷只怕也要出現在裡頭,當然,如果姑娘肯坐着馬車陪在旁邊更好。”
“什麼呀………你胡說八道!”王峭峭終於沉不住氣。
“這樣吧,這事如果鬧大了,對姑娘的名節也不好,確實是我手下辦事不利,累姑娘受驚了,我在這裡先給姑娘賠個不是。”他目如秋水面似春風,哪個女孩子看了不動心,任是王峭峭刁蠻滑頭,也一愣,發作不得。
“一個女孩兒家在外頭拋頭露面終歸不雅,還是該早些派人送姑娘回家,向你的家人賠禮說明?”
“嗯,這樣呀。”王峭峭眼珠一轉,小手點住小嚴,“那我還是要他送。”
小嚴瞪目,她嚇得一吐舌頭躲到沈緋衣身後去了。沈緋衣便看住小嚴,一字一字道:“你別胡來,這位姑娘可是良家女子,不是你的疑犯,若是她家人來要告你強搶之罪,我可是要秉公辦理的。”
小嚴聽他說得義正詞嚴,也瞪住他,問:“那你說怎麼辦?”
“還不快把人家送回莊南縣去,如果她家人在,一定要好好賠禮道歉,別連累到王姑娘的名聲。”
“哦。原來如此。”小嚴這才悟了,臉色頓時和緩下來,嘴角斜斜一個笑,“是我不對,看錯了人,王姑娘,你出來,我送你回家。”
“呸,你這個大壞蛋,我纔不信你呢。”王峭峭從沈緋衣身後露出半個臉,做鬼臉。
“嗯。他是不可信,那我親自陪你們走一趟。”
“呀?怎麼好麻煩……”
“不,不麻煩,嚴公子本來就是爲了幫我破案才認錯人的,我出面道歉,最合適不過。”沈緋衣微笑起來毫無真心實意,可還是看得人如沐春風,他最近似乎想要平易近人,但就是教人不可信。連小嚴都覺得他皮笑肉不笑。“王姑娘,莊南縣離這裡並不遠,一個多時辰的路而已,咱們不如現在就出發,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