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三十九如果照沈緋衣所說的,這些‘人’都是趙湘養在石道里攻擊不速之客的“殺手”,那‘他們’想必會有屬於自己休憩的秘室,小嚴或許也會在裡頭,懷着這樣的希望,沈緋衣與田七一邊奔,一邊將身上能防身的武器摸出捏在手裡,火熠子也要牢牢捏緊,否則熄滅了火源,那些‘人’撲上來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一口氣奔了約有大半里路,那‘人’不斷在石壁,泥地上攀走跳躍,其身形輕捷快速不輸猿猱,耳聽着一路細微的‘刮刮鏘鏘’,前頭忽然又聲息全無,像是終於停下來。

沈緋衣把火熠子舉在半空,一手已從腰間抽出軟劍,向不遠處的田七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慢慢跟上前,經過剛纔的事,田七也明白自己手上的那些藥物暗器全成了廢物,故只把絲網盒子扣在手裡,只是他脾氣急躁,又惦着小嚴的安全,雙眼看見那團灰白的影子後,頓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將火熠子遞過去。

“咦?”等兩人真正看明白後,不約而同,都有些意外。

眼前哪有什麼‘人’,再往前走幾步,赫然已是間略爲寬敞的洞室,室中依牆而立,豎了一尊青銅雕像,高五尺,寬三尺有餘,窮髮凸眼,獠牙外翻,面目猙獰的妖魔之像,垂手而立,怒目瞪起向外,把石室裝飾得彷彿修羅場。

“這算什麼?”田七四面環顧,空蕩蕩的石洞裡只有這尊銅像,再也找不出其他東西了,方纔明明聽到那‘人’進到這裡,前頭又沒有出口,怎麼就蹤影不見了呢?

他扭頭看沈緋衣,“看來這個銅像裡大有文章。”

沈緋衣輕身躍起,踏着銅像的手臂與肩膀至頭頂,頭頂處果然都有黑黝黝的洞口,也不知道那‘人’是從哪裡進去了,只得又跳起來,看着田七嘆,“再想辦法吧,除非真把你我都劈成兩瓣,否則誰也擠不進那麼小的洞裡去。”

“機關,一定有機關!”田七早已在銅像腳下轉起圈子,一寸一寸地撫摸輕按,沈緋衣也自上而下細搜一遍,怎麼也找不出機括的地方。嘈嘈嚷嚷忙碌了一番,到底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沒有找到小嚴且不說,田七手中的火熠子也漸漸光線黯淡,眼看快要用盡了,而沈緋衣那支也不可能支撐太久,到了火光熄滅時,銅像裡不知會爬出什麼玩意兒,一念至此,兩人俱是心灰意冷,索性背靠背在地上坐了,再沒有人肯開口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田七先忍耐不住,忽然探手入懷,掏出十餘隻小箭,一支支用力擲到銅像上去,敲得‘叮噹’響聲不絕,邊擲邊罵,“趙湘狗賊,算你有能耐!竟能把活人變作活鬼,連碧磷霜也不怕!”

沈緋衣默默聽他發泄,看着小箭直直插在青銅上,不知不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彎曲着做了個狠掐的姿勢,一雙晶亮的眼,幾乎要看進那青銅裡面去,“砸了它!”

“什麼?”田七一呆。

“你看,這個銅像並不是實心鑄造的,乾脆咱們來一記破釜沉舟,全部砸碎,我就不信找不到入口。”

“好!”田七也紅了眼,“老子拼了!”

兩個清秀脫俗的男子被逼得如同失心瘋的莽漢,對着銅像大打出手,沈緋衣出拳田七用掌,‘砰砰嗙嗙’一陣狠敲,擊得滿室碎片橫飛,轉眼已將銅像砸爛。牆面上露出個黑黝黝的門洞,深不見底,立在洞口,撲面一股腥風,寒氣侵入肌膚之中,無端地令人感覺毛骨悚然。

“我先進。”不等沈緋衣開口,田七自己鑽進了門洞。

裡面還是濃濃的黑,火熠子也打不亮的空間裡,像是墨汁染過一樣,越往裡走,燈光越發微弱,與其說它發出的是光亮,倒不如說是一種灰白色的黑暗,人就是泡在墨汁裡淋漓的影子,一筆一劃地走來走去。

“這樣走下去是不行的。”沈緋衣一直跟在田七身後,越走越是心驚肉跳,四周彷彿涌動着張牙舞爪的黑色濃霧,在火熠子光線邊緣萬花綻開的舒捲吐露,密密匝匝地朝着人猛撲而來……隱隱約約可以聽到些奇怪的動靜,沈緋衣忍無可忍,自懷裡取出支半尺長杯口粗的棍子,用火熠子點燃了拋起,‘砰’地炸了個滿目通明。

哪有什麼黑霧,眼前一亮,已是另一處石室,地勢空曠,可容納三四百餘人,地上零亂地堆了十幾具狼藉的屍體,全部都是骨瘦如柴的模樣,偶爾幾具面孔朝上,也是猙獰扭曲,死狀極其悽慘。

硫磺煙筒不過照出一瞬間的光明,轉眼又變得黑暗,田七仍未看夠,轉頭催沈緋衣,“什麼好東西,再燒一支看看。”

沈緋衣苦笑,“這是宮制的硫磺煙筒,我也只有一支而已。”

田七怔住,還想再說句話,纔要開口,耳邊突然聽到磔磔的陰冷笑聲,有什麼在濃郁的黑色裡飄動閃過,火熠子朦朧地光暈一映,影子又深了幾分,似乎是個慘白的女子身形,飄飄蕩蕩單單薄薄,‘嗖’地便從眼角處晃過去了。

兩個見慣了陰謀詭計的人,立時頓住腳步面面相覷起來。

驚鴻一瞥間,那女子彷彿極美,也是極恐怖,身上的不知是白衣,或是白色的肌膚顏色,這想必也是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吧,在這個陰森的地道里,本不該有活人存在。

田七將火熠子高高舉了,對準聲音悉索的方向,視野再次變得隱約可見,亂髮紛飛,面色慘然的女子面孔,靜夜蓮花般在黑暗中一閃而過,沈緋衣的心頭掠過一道陰影,再要細看,田七手上的火熠子已熄滅了。女子裙角擦着田七的額頭蕩了過去,沈緋衣疾步趕上,手中火熠子發出昏黃的光芒,又照出她的身形,竟然十分優美,手臂輕輕彎起,柔軟如風拂花枝,右腿微屈,左腿擡高橫在膝前,她張開了手指,以舞蹈的姿勢在他眼前消失,浸入身後的黑暗中。沈緋衣呆了一呆,突然發瘋似的,用盡全力朝那個方向撲過去,黑暗中手指觸到一片衣角,‘呲’地撕下塊布料。

“怎麼了?”田七手足無措。

“是,是蘇姑娘。”沈緋衣胸中刀絞般巨痛,五臟六腑翻沸不止,宛若在被開水煮燒,把他們騙下石道後,趙湘居然又對蘇蘇下了毒手。

石室一角,蘇蘇毫無人色的面孔,手足端起如凌雲飛天,又像一叢灰白色的火焰,自上而下的俯視着他們。

“蘇姑娘!”田七擰身過去救人。

沈緋衣又看了蘇蘇兩眼,越看越覺得很不對勁,一個被吊在石室裡人,爲何還能擺出如此優美的姿勢?

“懸絲,懸絲傀儡!”彷彿一把冰刀從頭頂直插而下,清涼雪水一樣浸滿全身,沈緋衣大喝一聲,“千萬別拉她下來,她是被人用絲線牽住關節吊上去的!”

田七的雙手已經伸了出去拉住蘇蘇的雙足,聞言立刻又抽回來,與此同時,沈緋衣縱身一躍,揮舞軟劍往蘇蘇頭頂平切斬去,幾記輕微的‘錚錚’聲後,蘇蘇衣袂翩翩地墜下來。

田七候在下面,雙手攔腰將她接住,橫起抱在胸前,顧不得男女之嫌了,先往她胸前探了一把,還好,尚有熱氣,心臟仍在微弱地跳動。這才小心放到地上,從懷裡掏了粒續魂丸塞進口中。

沈緋衣又過來把她脈搏,極弱的一把脈像,想是受了很重的皮肉之傷,人又驚嚇過度,故已是氣息奄奄,再晚些恐怕就要步入黃泉了。一見到飽受折磨的蘇蘇,沈緋衣便要想到生死未卜的小嚴,恐懼像巨大的生刺的手,緊緊攥住心臟,扯得心都要裂開了。

“趙湘這個狗賊,設得好惡毒的計策!”田七又驚又怒,眼見蘇蘇雙肩處、肘、腕、膝、足等關節處都有頭繩粗的墨線綁着,那墨線是掐了鐵絲麻花般擰成的,細且韌,已深深勒入肉裡,吸飽了血肉,只能用刀尖小心挑出,方纔若不是沈緋衣出聲制止,定會扯得蘇蘇關節斷裂,遭受五馬分屍似的酷刑。

“以前我在開寶寺、仁王寺曾見過有人操練懸絲傀儡,不過那時是用線吊起人偶。你知道,我本來就是個藝人出身。”沈緋衣深吸口氣,用劍尖將蘇蘇身上的鐵線仔細挑斷,一根根自肉中取出來,邊挑邊道,“那日在莊南縣,你看到的殉情男女,只怕也是這種懸絲傀儡,以障眼之法哄得你疑神疑鬼,再伺機施以屍毒,說到底,不過是些市井之流的把戲。”

“哈哈哈……好眼力。”冷不丁的,有人在黑暗裡附掌大笑起來,彷彿他已在那裡聽了許久,同時有人捧上火把,將牆上嵌着的鐵蠟架一一點起,石室裡登時燈火通明,趙湘笑容滿面,腳踏枯骨閒庭漫步般踱了過來。

“卑鄙小人!”田七本能地跳起,纔想衝過去,未料眼皮底下有人先行一步,方纔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蘇蘇突然挺身坐起,撲面灑出一蓬黃霧,田七毫無預料,吃驚的時間都不夠,已被辛辣的粉末嗆到咳,不光是他,連同一邊蹲着的沈緋衣也逃不過這記暗算,兩人同時彈起跳開。蘇蘇手足僵硬,木偶一般垂手立到趙湘那邊去。

“爲什麼?”田七悲憤地看住她,怎麼也不肯相信,這個溫柔似水的女子竟然會是趙湘派來的奸細。

沈緋衣離得最近,吸進的毒粉也最多,一時眼前發黑,只剩下金星亂轉,過了一會兒意識才逐漸清醒,全身肌肉早已麻痹僵硬,他的心裡卻份外明白,對田七道:“不要責怪蘇姑娘,她被人下了藥,無論做什麼都是身不由已。”

田七這才注意到蘇蘇瞳孔散得大大的,一雙眼定定地沒有光澤,像是正與田七對視,無疑完全沒有看見他。

“不錯,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趙湘扭頭對身邊人道,“不枉我們費心籌備,現在東風已到,真正萬事俱備。”

那人面色陰灰,瘦得幾乎脫了形,一雙眼卻是光華流轉,用力把沈緋衣看了幾眼,作了個揖,“小人季克容,見過沈縣令。”

沈緋衣目光落到他臉上,不知爲何,慢慢皺起眉,“你?”他遲疑着不說下去。

季克容嘴邊浮起一絲笑意,“小人是宮裡的藥御用師,平時也常在朝中上下走動,想必與沈縣令有過一面之交。”

“你何止是與他有一面之交,”趙湘卻笑得別有用心,“他卻未必記得你是誰,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麼複雜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沈緋衣聽他說得古怪,又仔細看了季克容幾眼,只見他舉止從容優雅,滿面書卷之氣,只是太過瘦弱,人瘦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醜或俊能夠形容的了。

“沈縣令,可還記得你我之間的賭約?”

沈緋衣冷笑,“那不過是句廢話,我早已知道此案的主謀是你,即便是查明瞭真相,今天左右逃不過也是一死。”

“你也太小看我了,”趙湘笑嘻嘻,“不是我誇口,除非你活過今日,否則永遠不會知道此事的真相是什麼。”

“真相就是你這個無恥小人仗了權勢在草菅人命,裝神弄鬼喪盡天良,老天有眼,你總會遭到報應的!”田七忍無可忍,破口大罵。

趙湘置若罔聞,連眼角都不瞟他,只對住沈緋衣,輕輕道,“沈縣令以爲呢?我趙某人既不是傻子,又不是孩子,大費周折地行些鬼怪之事,你也覺得我只是爲了耍樂嗎?”

“不,趙大人胸懷大局,若非事關江山社稷,怎麼肯費力氣與小民周旋。”

“哈哈哈,說得好!今生能與沈緋衣同朝,無論爲敵爲友,都算得上是一件樂事。”趙湘仰天大笑起來。想必是因爲勝券在握,今日他顯得格外狂傲,顧盼間躊躇滿志。沈緋衣見他放肆,不過微微皺眉,旁邊的季克容卻是滿懷怨懟,死死地瞪住趙湘的側面,多麼清秀高貴的輪廓,若是能撒一把毒粉上去,把皮膚灼得裂開綻開,每一塊肌肉都噼噼啪啪炸起,如羣花怒放,紅的是血,白的是骨,那會是件多麼賞心悅目的事情。

他想專心,剋制不住臉上浮起紅暈,指尾微微發顫,心裡揣着懷春的貓似的,搔得到處血淋淋皮肉翻飛,卻還是難及癢處。

趙湘哪裡料到他的心思,仍然一心一意沉浸在得意裡,鋒芒畢露與平時判若兩人,一把極張狂跋扈的性子,硬生生困在文人氣質裡,眉目文秀,壓不住底子裡的暴虐陰狠,並且心思之縝密,行事之周全,手段之詭譎,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自接手這樁案子起,沈緋衣便曉得會有這一天,更何況存着前仇舊怨的往事,趙湘總容不得他活在眼前,他是一點也不怕死,只是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未免太過遺撼。思潮起伏間側目看了一眼田七,仿若女子般姣美的容顏,經火光一照,怒氣衝衝之中,竟然異樣鮮妍奪目,又想起小嚴的娃娃臉,心裡針扎蟲蛀一般,痛不可擋。

“承蒙大人看得起,”嘴上卻還是淡淡的,滿不在乎的口氣,“可惜沈某隻是屑小蟻民,倒是趙大人雄才大略,事事又得官家在後扶持,此次回朝之後,少不得又要加官進爵盡享榮耀。”

“你這是在套我的話頭。”趙湘搖頭,“勸你省些心機吧,有些事我是不會告訴你的,還是待你魂飛魄散之後,去向閻羅王討教真相。”

“趙大人捨得放我去見閻羅王嗎?費了許多功夫大做文章,想必不僅是了要沈某的性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