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無論怎麼看吳大根都是呆頭呆腦,比他的老婆只多出一竅心思,吃罷早飯泥手泥腿地從外頭走進來,身上東一塊泥巴西一撮草屑,臉上憨厚地笑,“黃先生說你們要上山,叫我帶路咯。”

沈緋衣展顏一笑,“那就多謝了。”

吳大根把腰間的麻繩紮了,先去倉庫裡把那輛軲轆車推出,道,“看這天氣遲早要下雨,呆會兒肯定山路滑,兩位公子多加小心些。”自己‘咕咕嚕嚕’地大步往前走,沈緋衣與小嚴在後頭跟着,纔到山腳處,天空果然飄起濛濛細雨,浸得山路泥濘不堪,沈緋衣也還罷了,唯有小嚴腳下打滑,走起來十分辛苦。

一口氣登上山頭,遠遠看見那片殘磚焦瓦黑乎乎如野獸盤踞在地,依稀還能辯出先前宅子的輪廓,沈緋衣不顧到處污泥水漬,先去園子處翻了一遍,誰曉得這一翻果真找出怪事來,滿地焦木灰燼猶在,甚至園子裡的石桌石椅原樣舊貌,唯有那處地道入口卻連影子都不見。

沈緋衣心中一動,用力拍打地面,重且厚的粘土層,哪有什麼地洞在下頭。

小嚴不知就裡,見他突然呆在那裡,心裡也猜出七八分,嘆,“是不是那個墳墓口找不到了?唉,我剛纔就在想,那些人手段比閻王爺還厲害,只怕真會妖法。”

“世上真有妖法嗎?”沈緋衣道,也不起來,蹲在原地用石塊去刮腳下泥土,一直刨出個大洞來還不住手,吳大根與小嚴看他動作,像是個小孩子在認真的挖掘兔子窟,兩人面對面傻站了半天,小嚴忍不住過去蹲在他身旁,“喂,你,沒事吧?”嘴上這麼說,手上也挽起袖子,準備幫他一塊挖。

與此同時,沈緋衣不聲不響,猛地停止動作,挺身站起來。

“噯,你這個人!”小嚴嚇一跳,只好也跟着站起來,瞪他,“你得了失心瘋了?”

“你見過房屋火災嗎?”沈緋衣反問。

“咦?我當然見過。”

“那你看這裡有什麼古怪?”

“古怪?”小嚴無緣無故吃他一個難題,少不得凝神往四處打量一番,那晚他並沒有親眼見到火燒時的情形,然而從滿地狼藉中能看出其中火勢兇猛,地上不僅有燒成焦炭的木頭,也有灼成灰白的石塊,扁狀平滑些的是薰得烏黑的碎陶爛瓷,另有些疙瘩變形的卻是各種尺寸的鐵器,想是吊環窗鉤門鎖鐵皮一流物件,小嚴皺着眉頭看了許久,搖頭,“恕我眼拙,似乎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那你看這裡。”沈緋衣足尖挑了剛纔他刨開的洞,示意小嚴過去。

小嚴又湊過去細看幾眼,突然一拍腦袋,“我明白了,這裡頭確實有古怪。”他擡起臉,沈緋衣也轉過頭,兩個人四雙眼,齊齊定在吳大根身上,吳大根本來在聽他們倆說話,此時見他們不約而同看到自己身上,滿臉莫名其妙,摸着頭問,“公子爺,怎麼咧?”

“你說咧?”小嚴學着他的口氣反問。

“我不知道咯。”他有些緊張,尷尬地笑,“你們要我辦的事我都辦完了,我是不是可以走咧?”

“不可以。事情沒辦完,我怎麼捨得放你走?”

“你說什麼呀,我不懂。”

“不,你懂的。你就是太懂了,所以急着想溜。”

小嚴嬉皮笑臉地阻住他去路,環抱了雙臂,“我看你本來也算是個極精明強幹的人,裝得比傻子還像是傻子,可惜成天裝模作樣,到底把腦子弄壞了,竟然想偷天換日,你打量我們全是傻子呀!”

吳大根見他風言風語話裡有話,又不知道哪裡露了餡,心裡到底還存着絲僥倖,以爲小嚴在訛他,堆起滿臉癡笑,“我的爺,你這是和我打的什麼啞謎?小人一句也聽不懂咧。”

“唉,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小嚴一把把他拖到沈緋衣刨的洞前面,“你小子見過宅子火燒嗎?不光是地上的東西完蛋,連泥土也免不了受到牽連,所謂上白中黑下黃,第一層燒成白灰,下頭才覆着層黑色焦土,焦土下烘得悶黃鬆幹,你自己看看,現在這裡第一層是炭土,第二層是溼泥,裡頭還埋着新鮮草根,你以爲把火災殘骸換一個地方就算完事了?憑你再怎麼厲害,都沒辦法換掉整片土地!”

一番話說得沈緋衣微笑點頭,吳大根沉了臉,陰森蠟黃的面孔上眼珠子四處轉溜,小嚴道:“咦,你還想逃不成?”他挽了袖子叉起腰,“有種就試一試!”

“嚴公子,陳公子,”那人逃不掉,逼急了,反露出笑臉,抱拳道,“何苦和小人過不去呢?我不過是個無知的鄉下人。”

“呸!你少裝大頭蒜!”

“公子,做人不能太絕了。”他嘿嘿笑,一口黃裡嵌黑的牙看得人直犯惡心,然而瞬間已斂了笑,快得像翻書,剎那後已是猙獰,“不要敬酒不吃吃罰……”說到後頭聲音已完全不同,音質尖利古怪,彷彿夜啼的貓頭鷹。

“你想幹什麼?”小嚴被他看得心頭髮怵,如同面對了一頭獸或一隻妖,獨獨不像是個人,不由後退半步,雙手護在面-前,喝:“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吳大根桀桀地笑,五官漸漸扭曲變形,嘴裡發出的已不是人聲,配合臉上動作,像是有什麼要從裡頭擠出來,然而被皮膚緊箍住,於是在臉下蓋着另一張臉,那種重疊交錯的感覺,令小嚴根根汗毛豎起,心裡又是恐懼又是厭惡,總覺得會有東西自他身體裡竄出撲過來,情不自禁步步後退,幾乎要拔腿而逃,沈緋衣始終旁觀,忽然叫了聲:“程玉璞是你什麼人?”

只一句話,吳大根驀地怔了怔,這一瞬間,小嚴自他臉上看到了屬於人的表情,立刻勇氣大增,跳上去用力一掌,拍得吳大根腳下一個踉蹌,旁邊沈緋衣腳尖一點,已輕飄飄墜至他身旁,兩指頂了他腦後重穴,道,“好好的本事偏要裝神弄鬼,也不怕損了自己的陰騭。”

吳大根身體頓住,再不抵抗,低了頭只是不響,任小嚴竄過來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腳,罵,“什麼東西,你也算是個人!”又問沈緋衣,“程玉璞又是誰?和他有什麼關係?”

“你去問他自己。”沈緋衣冷笑。

小嚴便又上去在吳大根肚子上捶了幾拳,喝,“你到底是什麼人?後頭還有誰在給你撐腰下令,要命的就給我說出來!”

他盛怒之下力氣不小,打得吳大根臉上一片死白,眼珠子都突出來了,居然極硬氣,就是不肯吭一聲,目光自小嚴轉到沈緋衣,滿盛怨毒,小嚴被他瞪得心裡陣陣發冷,無奈沈緋衣在那頭眉毛一挑,自己只好把脖子梗起來,狠狠含了口氣,叉腰瞪眼道:“你給我乖乖說實話,否則今天就是開膛破肚也要把答案從你嘴裡掏出來?”

吳大根冷冷地,擡頭陰森森地看了他,“你想知道嗎?”

小嚴方一愣神,睜睜地看着他的眼珠子漸漸由黑轉紅,變得如同嗜血的狼眼,透明水晶似的眼球裡豎着尖而細長的瞳仁,從裡頭漫出血光來,心裡才覺得不妙,急急道:“你怎麼了?”吳大根一聲不響,仰天往後倒下去,沈緋衣手指還抵着他重穴,吳大根便枕着他手癱軟在地,七竅裡迸出血線,氣若游絲,眼見是不能活了。

“這算是怎麼回事?”小嚴恨得直跺腳,雖然這個人不是自己親手殺的,也算是爲我而死,心裡大是負疚感,不住道,“我不過是隨口嚇唬他,這人怎麼就信了?我……”

沈緋衣已俯身過去探了吳大根脈搏,嘆,“好狠的手段。”見小嚴自責,又道,“他不是因爲怕你才尋死的,他是在害怕身後的那些人,想來此番落到我們手裡,無論說實話還是不說,那些人都不會放過他。”他勸了幾句,小嚴還是擰着眉毛滿臉懊惱,於是話題一轉,“不過他就是不說,我也能猜到他的來歷。”

小嚴果然中計,跟過來問,“他究竟是什麼來歷?還有剛纔你說的那個程玉璞是誰?”

沈緋衣不想,猶在吳大根身上搜索,半天,才淡淡道:“程玉璞是我的師叔。”

“師叔?那豈不是你本家?也是口技藝人?”

“……”沈緋衣突然閉上嘴,小嚴頓感造次,恨這張油嘴說話最不時宜,忌什麼,說什麼,也不曉得避諱體諒,他急起來真的反手給自己一個巴掌,連連賠罪,“你別生氣,我這人說話沒輕重。”

見他這樣,沈緋衣反倒不好意思,搖頭苦笑,“你也沒說錯,他就是個藝人,也是個異人,自幼他在口技上的天份就不在我父親之下,只是天生愛學些妖魔鬼怪的技倆,常以怪聲妖語唬人,世人怕什麼他學什麼,反倒不能憑本事吃飯,也成了家族裡的累贅,在我八歲的時離家出走再無消息。本來不會想起他,只是剛纔吳大根的那番腔調似曾相識,才令我想起還有這麼一個人。”

“難道真是你的師叔在與我們作對?”

“你怕我會因此徇私?且安一百個心,這個師叔本來與我不甚親近,若是真是他做出的事,別說師叔,就是我自己的祖師爺也不會手下留情。”

說話間吳大根卻又變了,渾身像浸了水又發了黴,傾刻肌膚糜爛浮出層白毛,迅速地凹隱腐爛下去,小嚴看了渾身都要發癢,不敢上去看,叫沈緋衣,“你看看這人又在怎麼了?”

“他已是個死人,還能做什麼怪?”沈緋衣也不怕髒,屈身過去細細看了會,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一條漢子爛得只剩下堆骯髒污泥。

“老天爺,這算幹什麼?連死人都不肯放過。”

“不錯,他們就是連屍體也不肯留給我們。”說話間沈緋衣已取出匕首,挑開污泥,裡頭還泡着衣裳、鞋、腰繩等物,十分噁心,小嚴用袖子堵着鼻口,一個勁的跺腳,“你還碰它?也不怕連你一塊爛掉。”

“這想必是種極霸道的毒藥,從傷口裡腐蝕出來,必要見了血纔有用。”

“管它見血見肉的,你還不離得遠些。”

除了地上的爛泥和一處虛假的火災現場,兩人到底一無所獲,不免有些很不甘心,重新回到山下大道上覓了個砍柴人,吩咐他帶路去墳場,不料那人頭搖得像撥Lang鼓,一個勁道:“不成不成,那可是個邪乎地兒,閻王小鬼坐陣的地盤,殺了我也不能去。”

小嚴沒功夫和他羅嗦,直接摸出匕首架在心口上,砍柴人雙腿一軟,直挺挺跪着求饒:“兩位公子饒命,小人上有老下……”

“你給我打住,”小嚴一抹手,“知道你有老母嬌妻光屁股娃,我們也不難爲你,近到地頭時你指點個方向,我們就放你走。”砍柴人這才抖抖縮縮地在前面帶路,一口氣帶到山頂處,遠遠只見前方一陣濃煙滾滾。

“糟了,他們在燒墳地!”沈緋衣擰身躍起,再不等別人,向着煙起處飛奔而去,小嚴腳力差些,便挽了袍裾在後頭追,砍柴人是死也不肯再往前頭走了,乘機連滾帶爬逃下山。

晚了,整個墳崗子上一片火光,滿眼枯草連着焦土,熱氣燙得人近不了身。

“太狠了!”小嚴又驚又怒,呆立如木雞,問沈緋衣,“這下怎麼辦?好好的線索又被掐斷了。”

“哼,至少這次我們逼得他們也藏不住,到底露了怯,慌手慌腳的毀屍滅跡。”

“哦?”小嚴夢遊似地應了聲,此次他是受挫得狠了,一時無精打采,兩眼只定定地看着火焰,心裡像灌了鉛,沉甸甸的擡不起任何心思,足足傻站了有一個時辰,才茫然地跟了沈緋衣下山。

“別灰心,其實……”沈緋衣扭頭想勸他,可心思一轉,後半截話又咽回去,嘆,“吳大根死了,他女人卻還在村裡,咱們還可以找她去盤問。”

小嚴忽然定住腳步,雙目圓睜,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再不動彈。

沈緋衣順着他目光又轉回頭,不遠處便是大片竹林子,烏壓壓地聚在山腰處,一條小徑蜿延而入,此刻路上擠滿了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人人手裡都不空閒,有舉着菜刀的,撐着鐵鍬的,挽着斧頭的,或者乾脆持了木棍橫在胸前,一個個橫眉冷對,咬牙切齒,眼珠子都快要瞪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