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功夫,小棺材裡的聲音越來越響,是指甲刮切木板的聲音,小嚴的臉色也像死人,白得發青,那人見了,道:“你很害怕嗎?”

小嚴的牙齒狠狠咬住生薑,也不覺得辣,聽他的口氣裡似乎帶了笑意,十分不服氣,含糊道:“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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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怕?那就請你替我把這口棺材蓋推開。”

“什麼?”小嚴身上汗毛筆挺,額頭卻又在發汗,瞪住他,話也說不出了。

“你不敢,對嗎?”他不慌不忙,從懷裡取出一柄匕首,手扣了棺蓋,刀尖快速挑出棺材板上的鐵釘,離近了看,板上密密麻麻釘了約有百枚釘子,他眼疾手快一一拔起,雖然動作麻利也着實忙了半天,等板上的釘子只剩下三分之一時,裡面的撞擊聲越來越明顯,並偶爾伴了種奇怪的聲音,像是野獸痛苦至極時的呻吟,可是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又像是山澗岔口處迸出的怪風,淒厲難聽。

小嚴的手也發抖,他一手提了燈籠,一手神經質地從身旁扯了柄招魂幡護在胸前。

那人臉上也變得極其嚴肅,忽然劈掌過去,將整塊棺材板震開,一把推到地上,大步竄上兩眼緊緊地盯着棺材裡,隨即換了種十分奇怪的表情。

“咣”小嚴手裡的木棍也同時落了地。

出乎意料,棺材裡安靜地睡着一具女屍,着紫羅裙系素長帶,手足僵硬地仰面而臥,小嚴隔着距離一眺,女屍臉上灰白色的皮膚上彷彿爆滿青筋,盤蛇曲根似地纏了一臉。

“這,這,”小嚴指了屍體,再看看腳旁棺材板,蓋板被反扣在地上,上面赦然有幾道抓痕,再看女屍,除了臉上詭異的青筋,與一般死屍無異。

那人正小心翼翼地以匕首挑起屍體的手,仔細看了看,放下,轉頭向小嚴道,“窗下面有一張供品桌,我記得那裡放了壺酒,勞駕你替我取來。”

小嚴只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勉強邁步出去,他雙手雙腳已經發麻,走得資勢十分僵硬,好不容易纔把酒壺端來。

那人接了酒壺,把壺蓋咬掉,先把嘴裡生薑取出來,然後滿滿含了一大口酒,“樸”地噴向屍體,不知是否小嚴錯覺,眼見那陣酒霧沾上女屍的同時,空氣裡蓬起層滲碧的光暈。

噴完酒,那人靜等了半天,他似乎在觀察什麼,然而毫無頭緒,便拋了酒壺,又把右手上的一隻厚紗手套脫了,伸出去搭女屍的脖頸。

小嚴再也忍不住,說:“你小心點。”

他話還沒出口,眼皮一跳,棺材裡的女屍竟猛地直身坐起來。

那人並不防備,雖然膽大也着實吃一驚,他用力向後躍開,睜大眼作戒備狀,他況且如此,小嚴更不堪,逃得遠遠的,一直退到牆角處,手上還不忘記提緊燈籠,死死護在胸前。

女屍呆滯地坐在棺材裡,眼閉口張,四肢無力下垂,翕翕然鼻孔抽動,慘白的臉上青筋凸起,垂死蚯蚓似的條條彎曲蠕動,在忽明忽暗的燈光尤其可怖,喉嚨間呼嚕嚕輕微出聲,音質嘶啞。

那人就立在女屍三步不到的距離,連女屍鬂角碎髮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暗自屏了呼吸,遙遙向小嚴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小嚴早已渾身發軟,只有提燈的手腕處還捏着把力氣,哪還敢進前半步。

只見那人開始從懷裡往外掏東西,是一隻小小玉瓶,打開瓶蓋,懸在半空,以極穩妥而有力的動作徐徐揮動,瓶子裡盛的藥粉層層濺出來,雨水般灑在女屍身上。

說也奇怪,女屍沾了這種藥粉,竟然開始渾身發抖,褪皮似地陣陣抽搐,如普通人發癲癇症,同時喉嚨間嘶聲更響,四肢本來僵硬,此刻手指蜷縮成雞爪狀,困難而緩慢地凌空刨抓。

乘此機會,那人撲身而上,一邊從懷中抽出條絲帶,他出手出電,立時三分已將女屍的雙手用絲帶縛住,女屍被制住雙手,更加動作劇烈,它唔唔地力叫,聲音是濃痰卡住喉嚨時的混濁感,雙足仍是在棺內,似乎正想要奮力掙扎出來。

那人不知何時已解下腰帶,帶身呈奇怪的暗鐵色,他就用這條腰帶橫在女屍胸前,棍子似地把它抵回到棺材裡去,在做這些事情時,他嘴裡也沒閒着,低聲唸唸有詞,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讀什麼咒,小嚴偶爾聽了幾個字,語調平緩柔和,倒覺得是在安慰女屍似的。

女屍被捺在棺材裡後,受逼仄空間限制,縱然渾身扭動,終於還是逃不出來,那人一邊繼續輕語,一邊已取出另一隻黑色瓶子,用嘴咬開瓶蓋,往它嘴裡灌一些藥水。

小嚴在旁邊看得莫明其妙,既害怕又好奇,略微平靜些後,他努力地,向前移了幾步。

“別過來。”那人沉聲喝道。

“爲什麼?”這樣的事情千載難逢,小嚴哪肯白白錯失良機,人家越是阻止的事他越有興趣,聽他說得認真,反而向前又踏近一步,嘴裡還氣他,“我偏要上來,莫非你還準備放了它來咬我?”

那人被他氣得啼笑皆非,狠狠咬了嘴脣,瞪他一眼,可是手裡還按着女屍,到底不敢輕舉妄動,只得由着小嚴靠近過來,把手上燈籠打在棺材上。

燈光下,小嚴只看一張扭曲到變形的女子面孔,上面浮着一層寸許白毛,遠看如罩了層白光,而皮膚卻是微紅,且外表毛糙像被剝了皮的動物一樣,它嘴裡被灌了藥水,似乎安靜了些,手足不再狠勁動作,可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到臉上,青筋紅絲一起迸出來,一張猙獰的蝙蝠似的臉。

“什麼東西!”他噁心起來。

誰知女屍對光線感應極其激烈,才一被照到,雖然還閉着眼,可已經無法忍受,本來已漸漸穩定下來,此刻嘴角吐出白沫與紅水,像被一隻無形的巨腳踩過,硬生生把裡面的汁液擠出來。

“快丟掉燈!”那人驚覺。

小嚴哪肯放棄燈光,忙一轉腕,把燈籠藏到身後去了。

“離我遠點,別在這裡礙手礙腳!”燈光一暗,女屍的抗力又弱下去,那人便在女屍頸處上空,把腰帶一頭鉤在棺材左,另一頭鉤在棺材右,如同在棺材上橫釘了條槓子,將女屍梗在裡面。

他騰出手,一手扼了女屍喉嚨,另一手去翻女屍眼皮。

小嚴想起剛纔女屍畏光,見他去開它眼,忙用足尖挑過棺材蓋子,把燈籠藏在下面,只留一絲光線透出來。

憑着這一絲光線,停屍棚裡所有東西都不見,只光線附近能看到兩個人的影子,與棺材裡女屍些許輪廓,小嚴須把眼睜得很大,才能看到那人把女屍眼皮翻開,露出裡面血紅色的眼珠。

“太可憐了。”那人低低說了一句。

他鬆了手,猶豫不決,低頭凝視棺材裡的女屍。

“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小嚴問。

“你還是好好的去吧。”他不回答,撫了撫女屍面孔,隔了厚紗手套,女屍張嘴咬他的手,他避開,嘆口氣,從頭上拔出銀簪子,簪頭尖而細,他的手穩定有力,把簪頭慢慢抵在女子眉心,停在那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喂!”小嚴等了一會,實在忍不住,還是出聲提醒他。

此時外面傳來雞鳴聲,天快要亮了,更遠處人聲悉索,想來僕人已經起牀幹活。那人聽了這些聲音,驚醒似的,手上猛然用力,將簪子一釘到底,女屍應手癱在棺材裡。

“好了。”他吐出口氣,淡淡說。

小嚴瞠目結舌,腦袋裡亂哄哄,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眼睜睜看他飛快地拔出銀簪,撤了腰帶,重新蓋上大小兩道棺材板。

“這就完了?”小嚴傻傻地問他。

那人懶得多說一個字,燈籠快熄滅了,他索性拎起來一口吹熄蠟火,又去停屍棚口,手扶了釘板,依舊用匕首挑出釘子,一塊塊木板起下,外頭光線越來越明顯,等取下所有的木板後,又把停屍棚垂簾撩起,小嚴只覺眼前一亮,淺金色的陽光已斜斜射在臉上。

“天亮了,你走吧,走的時候不要給人看到。”那人經歷了許多仍看不出疲憊,正在牆角理包袱,他仔細地整理停屍棚裡的一切,像是要把昨晚他們在這裡留下的所有痕跡都消除掉,小嚴便呆呆地看他把一切清理得乾乾淨淨,想起自己嘴上還蒙着他給的紗布,忙摘下來遞過去。

“記住,若是被人發現,無論如何,也不要把昨晚的事情說出去。”那人說,隨即像是想起什麼,搖搖頭,自嘲似地,“恐怕就算你說出去,也不會有人肯相信。”

他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

小嚴恍惚如夢境,看他正對着門外陽光,背影朝向自己,頎長的身形被陽光鍍了層璀璨金光,隱約有羽化成仙去的錯覺,猛然想起什麼,追過去問:“喂,你到底是誰?你叫什麼名字?你要是不說我就去問鄒老爺啦!”

那人聞言停了步子,半晌,轉頭道:“不用去問了,我叫沈緋衣。”

他側面輪廓格外挺秀動人,雖然與死屍呆了一夜,仍然渾身上下乾淨得像是剛剛淋浴更衣出來見客,小嚴見他施施然竟是往內宅去了,不由皺眉道:“還說怕我被人看見,自己怎麼到處亂走亂竄呢?”

他聲音並不大,沈緋衣卻聽見了,立刻扭頭給他一記白眼,冷冷道:“我是鄒老爺請來的鎮屍官,現在自然要去回命領賞錢,而你這個不速之客,難道要被人當小偷拿住才肯甘心?”

小嚴並沒有被鄒府家丁當小偷拿住,卻是在自己家門口被嚴老爺逮個正着,嚴老爺一晚沒闔眼,命家人提了繩索木棍,眼見他一腳邁進門檻,不由分說,先捆起來押到書房。

“你一整晚去了哪裡?是不是學人家夜賭眠娼?不孝子,這次不說清楚看我打斷你的腿。”

小嚴低頭看看自己,昨夜在停屍棚裡把衣裳團得稀皺,臉上想必也是睡眼惺忪,十足一個胡鬧夜歸的Lang蕩子,不怪父親生氣,想要解釋,又惦起沈緋衣臨走時的話,一時張口結舌,不知怎麼說纔好。

“嘿,你這個混蛋!”嚴老爺更加肯定,心裡又急又痛,向來賭和嫖是子弟糜爛的根源,如今兒子居然開始學會徹夜不歸,只怕離敗家之路不遠了。他橫着煙桿在八仙桌上敲得梆梆地,手指着小嚴,喝:“原指望你當了本地耆長,好歹會懂事些,誰知道還是這麼不成器!”

他痛心疾首地指揮下人動用家法,小嚴一見勢頭不妙,忙道:“昨晚是鄒老爺請我去喝酒,誰想到喝多了,出園子時走錯了路,結果遇到以前的一箇舊朋友,在他的房間裡宿了一晚。”

“真的?那人是誰?”

“那人是鄒老爺的貴賓,叫沈緋衣,父親如果不信,去找鄒老爺一問便知。”

“哼,我當然會去問。”

好在鄒府就在隔壁,並且今天鄒家五姨太出殯,嚴老爺便命管家拿了帖子香燭紙金元寶去,不一會兒,管家轉回來,未開口,先轉頭向小嚴嘿嘿一笑。

小嚴被他笑得摸不着頭腦,心裡頓時七上八下的,有種不詳預感,果然,聽管家慢條斯理地回道:“我去鄒府送了禮,故意向鄒老爺提及說少爺認得賓客裡的沈緋衣,誰知鄒老爺說,他雖然耳聾眼花,可還不至於自己請了什麼人都不知道,所有的賓客中並沒有一位叫沈緋衣的客人。”

“什麼!”小嚴從地上一蹦而起,聲音比嚴老爺叫得還要響亮驚訝。

“他這是在撒謊!不行,我要當面去問問他!”

“給我跪下!”嚴老爺氣得鬍子都在發抖,要不是手臂太短,恨不得直接用煙桿抽他,“你還嫌丟人丟得不夠?你想怎麼樣?讓全昌令縣的人都知道你的醜事?”

結果還是被捆起來結結實實打了一頓,雖然小嚴平時嬉皮笑臉,可倔強起來也是把硬骨頭,無論嚴老爺怎麼打罵,他始終一口咬定是與沈緋衣在一起,嚴老爺漸漸自己都有些疑心,是不是冤枉了兒子,可又舍不下臉去向鄒老爺問個明白,兒子說謊是小,家醜外揚是大,爭到最後他自己先乏了,擺擺手命家人退下。

小嚴一晚上沒睡好,本來臉色就差,又吃了這頓打,臉上皮膚繃得青白,娃娃臉也不和氣了,眼裡開始爆出兇光,嚴老爺看了有幾分心悸,兒子真是長大了,算了,雖說棍棒出孝子,可逼得緊了也弄不好父子反目成仇,他捏了煙桿吧嗒吧嗒抽幾口悶煙,不好換面孔,只得略略軟下口氣道:“此事下不爲例,別以爲你長大了就可以胡作非爲,只要你活着一天,就是我嚴慶春的兒子。”

小嚴緊閉着嘴,瞪着眼前的一塊方磚地面,臉上不怒也不怨,聽父親放下話,家丁過來解了繩索,自己先砰砰砰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始終鼓着腮幫子,立起來一言不發,徑直往大門外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