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晚飯吃得無趣無味,真正話不投機半句多,雖然期間王員外一再拍着胸脯保證說沈緋衣與王峭峭是天作之合,可王峭峭畢竟沒表示出什麼熱情,始終坐在桌邊,低着頭,對衆人愛理不理。

“這丫頭是害羞呢。”王員外打圓場。

沈緋衣笑,側過臉去看她,卻慘遭一記白眼。

王員外只作不見,道,“今天算了卻我心頭大事,咱們一定要好好喝幾杯,嚴公子也別客氣,這樁親事由你做證,也算是半個媒人了,等會讓小女好好敬你一杯。”

“不用不用,”小嚴搖頭,“我不會喝酒。”

“不會喝也要喝!”有**喝一嗓子,整桌人都打了個顫,然後才發現那原來是王峭峭。

小姑娘不知怎麼的臉都青了,一手指定小嚴,“你是媒人,你一定要和我好好喝幾杯。”

“什麼?”小嚴張大嘴。眼睜睜看她往杯子裡倒酒,突然眼一花,整杯酒就全澆在嘴裡了。

王峭峭用力說:“你喝呀你喝呀。”聲音有些尖利,基本也就像“你死吧你死吧”。

王員外搖頭,“你這孩子……”卻不上去勸開,自己扭頭對沈緋衣道,“小女天性活潑,公子你別見怪。我瞧她今天心裡很高興呢。”

“沒錯,”沈緋衣點頭,“我知道她心裡高興,我就喜歡王姑娘這個樣子,鮮活,水靈,很實誠。”

小嚴覺得沈緋衣肯定是賣過菜的,怎麼形容都逃不過蔬菜魚肉的字眼,心思才一轉,自己已快變成尾拖出水面的魚,嘴裡堵得滿滿的,有些呼吸困難。王峭峭附骨之蛆似地粘着他,直接拎起酒壺往他嘴裡倒。

小嚴本來酒量淺,還沒來得及吃東西墊底,被她一口氣猛灌到眼前發黑,沈緋衣見他經受不住,忙上來打岔,“王姑娘,饒了他吧。”

“哼,他不喝,難道你喝?”王峭峭霸氣地提了酒壺,瞪他,“看你也是銀樣蠟槍頭……”

不等她說完,手上一輕,酒壺已經失蹤了。

沈緋衣傾刻間已持了壺,溫和道,“既然王姑娘賞酒,我哪敢不喝。”他仰起頭嘴對嘴把整壺酒全喝乾淨。

這下輪到王峭峭傻了眼,想不到這麼個俊秀斯文的公子哥,喝起灑來竟像土匪似的。

王員外冷眼旁觀,見她吃癟,才喝,“丫頭,別鬧了。”

王峭峭重新回到座位上去,她低了頭,真像一個乖巧柔美的小女兒,沈緋衣乘機去看小嚴,喝得眼珠子都紅了,臉上全是酒水。

“你要緊嗎?”他有些擔心。

小嚴直勾勾地看了他一會,突然道:“我要去撒尿。”

這人真是喝多了,旁邊的婢女都捂着嘴不敢笑,王員外笑呵呵道,“我派人扶他去茅房。”

“不用,”沈緋衣一擺手,“我正好和他同道。”

他扶了小嚴出房間,兩個紅衣少女提了琉璃燈在前面帶路,小嚴走得腳步踉蹌,見前面女子幾次回頭探看,大聲問:“姐姐看什麼?等會勞駕你們和我一塊進去吧,我怕跌跤。”

少女咯咯笑着回過身去,羞得臉上暈紅。

沈緋衣大皺眉頭,也不好說他,直到進了茅房,才低聲問:“你可是真喝糊塗了?”

“沒有。”小嚴推開他手,居然自己站穩了,又用袖子擦臉上水漬,悄悄說,“老天爺,我哪敢多喝,真不要這條小命啦。”

沈緋衣意料之外,真是又驚又喜,“你真的沒醉?剛纔是怎麼回事?”

“嘿,你沒看出來?那丫頭是非要弄死我呢,我可沒有你的好酒量,若不乘早裝醉,今晚她非用酒缸淹了我不可。”

“好!我果然沒看錯你。”沈緋衣從來沒有這麼滿意過,一直覺得小嚴血氣太旺只會壞事,想不到竟也會粗中帶細,方纔一番唱做功夫可算絕無破綻,連他自己都險些被騙過,看來這次鬥法也確實需要這麼個幫手。他拍拍小嚴肩頭,“你知道輕重就好,我猜今天晚上他們不會讓我們兩在一起,只怕還會生出許多怪事,若是等會與我分散了,你一定要沉住氣,記住,有時候眼睛所見耳朵所聽未必就是真相,千萬不要去輕信任何鬼話。”

“明白。”小嚴重重點頭,“反正今天一進這個宅子我就知道這條命算是系在褲腰上了,我一定會小心。”

兩人細細商量妥當,纔出了茅房,小嚴像是快要睡着,沉了頭只是打瞌睡,沈緋衣便挽着他,重新回到房間。

王員外見他們進去,起身迎接:“咦,嚴公子莫非真醉了。”

“員外沒見過酒量淺的人嗎?”沈緋衣懶得和他多應酬,“夜路難走,少不得要討員外的嫌,在此地留宿一晚”。

其實王員外巴不得他說這話,自然滿口答應,一迭聲叫人去收拾廂房給新姑爺休息,王峭峭眼風掃了小嚴一眼,“嚴公子,剛纔得罪了,你可別記恨我呢。”

小嚴嘴裡正糊里糊塗不知道說些什麼,越發困得站不住腳了,沈緋衣苦笑,“他連自己姓什麼都快忘了,哪還會記你的仇。”

大家真真假假地說着話,婢女挑着燈在前面引路,王員外指了宅子西側的一溜平房,“兩位公子就在舍下好好歇一晚,有什麼事只管叫下人,若是半夜餓了渴了,也讓他們張羅。”

“不敢當,實在打擾。”沈緋衣客客氣氣和他道別。

又走了十幾步,纔到廂房口,忽然身後有人叫他,王峭峭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沈公子,你就這麼回去了?”

“正是。”

“咦,原來你表面光鮮,竟是塊榆木疙瘩。”她嘟起嘴,月色下雪膚花貌,嬌俏動人。

沈緋衣早料到她會節外生枝,只是微笑,“姑娘有話對我說嗎?先容我進房把嚴公子安頓好,今晚花好月圓,確實該陪姑娘去園子裡走走。”

王峭峭這才笑了,眉眼彎彎,居然十分用情。

沈緋衣也在笑,卻是冷笑,走到這步,不過是等着對方把計劃鋪展開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他先把小嚴送進房間,乘着沒人,又囑咐道:“切記小心,萬不得已先不要打草驚蛇,且看他們有什麼手段。”

“我知道,反正我就在這裡裝睡,以不變制萬變。”

沈緋衣還是不放心,又從懷裡取出了小布包,打開一一交待,“這包硫磺粉你早見過,若有誰敢靠近害你,只管像對王道人似的拿粉燒他;這包布罩裡頭縫了我配的草藥,若是聞到房間中有任何異味,便用它堵住口鼻;這把匕首……”

小嚴被他叮嚀得好笑,一把搶過所有東西,“早知道你婆婆媽媽,放心,我自己的命難道自己也不肯珍惜。”

沈緋衣聽得想瞪他,眉毛才立到一半,卻又緩下來,嘆,“其實他們要對付的人是我,因你是我的幫手,才特意拿來你開刀,只是這些人並不是吃素的,先前只是警告你我,纔沒下死手,這次是在他們地頭上,若有半分差池,十條命都保不住。”

小嚴被他說得也沉靜下來,臉上努力掛個笑,“不怕,我又不是紙糊的,哪這麼容易就要死要活,倒是你自己小心點,門外那個王姑娘,十足的蜘蛛精,把人吞下去都不會吐骨頭。”

他們在裡面嘀咕,外面的人早等得不耐煩,王峭峭指頭敲了敲窗板,“沈公子?”

“我來了。”沈緋衣,把小嚴牀上的紗幔解下一半,想了想,又去桌旁一口氣吹滅蠟燭,順手把燭臺上的蠟燭攥下來,回頭交在小嚴手上,這才慢慢的走出房間。

王峭峭俏生生提了琉璃燈立在門前,映着背後一輪明月與清藍色的夜,很有些千嬌百媚的風情,可惜這兩人之間沒有一畢情意,雖然他們都是年輕貌美的,也努力的要做出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表相。

宅子後頭果然有片小花園,夜裡看不清景色,但仍能感覺一大片濃密的薔薇花叢裡枝頭沉甸甸開着花苞,偶爾濃蔭裡有灰白色陰影,用燈籠一照,原來是工匠鑿的石凳與石桌,王峭峭漸漸找不到話說,便就勢在石凳上坐了,抱怨:“累死人。”

沈緋衣笑,他當然明白她說的累是什麼意思,好在他是冷靜慣的,萬事當頭只有沉默是金,臉上掛了極淡的笑,任憑王峭峭百般機巧也沒了用武之地。

兩人又在原地磨嘰了半天,依舊無話可說,王峭峭畢竟是年輕女子,再伶俐也忍不住氣,漸漸沉下臉,“看來沈公子對我實在沒胃口。”

“哪裡,王姑娘本來也沒看上我。”

“哼。”

她不否認,沈緋衣反而笑了,“如果我沒看錯眼,姑娘很中意嚴公子吧,本是想要嫁給他的。”

“不錯,我就是看上他了,那就怎麼樣。”一提這個王峭峭就來氣,小嘴一撇,“可惜人家心裡有意中人了,那個姓蘇的女人嘛。”

“是呀,情之一字可謂難以捉摸,全是命中註定。不過蘇姑娘也算體態窈窕,更重要是心地善良,我看嚴公子將來是個有福氣的人。”她恨什麼,沈緋衣偏要贊什麼,這次重逢,他一眼就看出小姑娘對小嚴另有情懷,可惜小嚴木頭性子,滿腦子只是如何查案如何追蹤,根本沒有往心裡氣,怎麼不令她鬱悶。

果然,王峭峭動怒,“呸,還真以爲我沒見過呢,不過是個麻子臉,說得跟天仙似的,你騙誰?”

“你這話大錯特錯了。”沈緋衣正色道,“別以爲男人只會貪戀美色?娶妻求賢,嚴公子果然明白人,懂得好壞之分。”

“我呸呸呸!”王峭峭再也坐不下去,扭身從石凳上跳起來。

沈緋衣篤定地看住她,他本不會和女人打交道,甚至有一段時期,是十分害怕女人,但對於她,雖然容貌鮮妍,可感覺總像是個任性的小孩子,需要好好教訓一下。

“王姑娘,你是身負重任的人,不會像普通人那樣沉不住氣吧。”他欲擒故縱。

“你以爲我已經氣得頭腦發昏?”王峭峭卻也不是糊塗人,慢慢伸了個懶腰,瞟一眼遠方,“沈縣令,我知道你在使激將法,不過是想我露出底子來,你究竟希望我是什麼?人?還是鬼?”

“我比較喜歡狐女,可惜你未必有那麼多情。”

“不錯,我不是狐狸精,我——是——鬼。”最後三個字幾乎是拖長了聲音嘶叫起來,已完全不是人聲,根本像刀刮過鐵板一樣尖利刺耳,沈緋衣聽得皺起眉頭,脖子後根果然颳起陣冷風,吹得王峭峭手上燈籠‘樸’地熄滅了。

與此同時,沈緋衣背後一涼,似乎有什麼東西嗖地竄了過去,他本能地回頭一探,只這一瞬間,再轉過頭,方纔還站在石桌旁的王峭峭已經人影不見。

幽冷寂靜的園子裡空蕩蕩的只餘樹影花叢與野風,沈緋衣雖然早有準備,也不免渾身打了個冷顫,定睛往她原來站的地方看,那裡也不是空無一人,白濛濛的石凳石椅旁,深黑泥土與淺黑樹枝之間,有團陰影,因爲顏色太模糊,需要極目細看,才能勉強看到團蜷縮不動的輪廓。

他冷笑,伸手至腰間,按一按腰釦上的機括,彈出裡頭藏的軟劍柄,捏緊了,慢慢湊身上去。那東西本來一動不動,當沈緋衣離它半步距離時,像是忽然意識到有人靠近似的,驀地擡身而起。

沈緋衣不敢大意,刷地抽出軟劍,當胸橫劈,那東西避得也快,才從地上彈起來,也不停頓換力,直接一個後倒,中間如蚯蚓般彎成兩截,等沈緋衣手腕一翻長劍輪迴來,只聽它“吱”地聲慘叫,竟直直往空中衝上去,竄得蹤跡全無。

所有事情的發生不過一轉眼的功夫,沈緋衣連那個東西的模樣都沒看清,眼前已是一片空曠,他持了劍立在原地,半天沒有動作,手心卻已滲出冷汗。腦中一再地盤旋剛纔的那幕情景,那東西臨走時的聲音、速度已完全不是活人所能達到的極限,實在令人心悸。

不過沈緋衣也只愣了一會兒,立刻執劍在手,以他最快的輕功向着廂房飛奔過去,那一溜平房在月色下煥着黑呼呼地如只臥着的獸,等他一腳踢開房門衝進去後,果然,那已是一棟完全搬空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