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四十“不錯,你一定會死,不過,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當真知道麼?”趙湘嗤嗤笑之以鼻,手指了蘇蘇,“她是生是死,現在你可說得清?”

沈緋衣凝視蘇蘇,後者仍然面色死灰,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你給她吃了什麼?鄒家五姨太死時我便懷疑是有人動了手腳,什麼詐屍鬧鬼,全是秘藥的作用,你在拿人當作試藥的活物吧?”

“對,可也不完全是這樣,那女人是固然專爲你準備的,所有昌令縣裡的怪事怪物,也全是我放出來的線索,故意鬧開來,就是爲了讓你這個新上任的縣令有案可查。”趙湘含笑,口氣輕鬆得不得了,人命關天四個字,竟是看得塵埃都不如。

沈緋衣怒到極處,喉口處都微微發甜,像是出血了,他哪肯對人示弱,態度反而更加強硬起來,看了季克容,“說到配製秘藥,若是沒有猜錯,這位季先生就是你的得力助手吧,不光是他,大宋所有本領超絕的雜耍藝人,劉逢吉、張金錢、李外寧,還有我本家的師叔程玉璞,想必都已歸屬你門下,鑽研些個妖魔伎倆矇蔽世人,你要幹什麼?莫非還想造反不成?”

“咦,你又來套我話了。”趙湘怎麼肯上當,側首一笑,燈光便在臉上罩了層猙獰的陰影,“你倒不是個愚蠢俗物,人人都當是妖魔鬼怪,只有你看出懸絲傀儡的門路來,其實懸絲傀儡算得了什麼,縱然那次在莊南懸給你看到的藥發傀儡,也是搏人一笑的玩意兒,最最精妙厲害的,卻是我手下的肉傀儡。”

肉傀儡?田七與沈緋衣不約而同又看了蘇蘇一眼,木知木覺,死氣沉沉,與坊間市井耍弄的人偶有何不同,這兩人本性最驕傲要強,此刻卻滿懷苦楚,也不曉得蘇蘇是否有知覺,世上所有的酷刑,雖然也會慘絕人寰,卻都是由皮肉而生,哪會如此囚禁魂魄,真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永墜阿鼻地獄,世世不得超生,便是這個意思吧。

“違天理傷陰鷲,你也不怕絕子絕孫?”

“少廢話。”趙湘毫不理會,拍了拍手,“放心,我不會令你死得太容易,上天給你的絕妙色相,大好皮囊,Lang費了豈不可惜,連同旁邊這位田公子,也是資質絕妙的仙品,天生的肉傀儡,再加上季先生的妙手奇方,大事方能成功!”

季克容冷眼旁觀,聽他發話,才慢慢的踱步出來,“不錯,此二人確是神仙體態。”

他輪流打量沈緋衣與田七,自上而下,彷彿一直能看到他們的五臟六腑裡去,兩人心中厭惡之極,看着一條毒蛇的表情回視他。

“你們這麼瞧着我,想是覺得我同那些江湖術士沒什麼兩樣,只會騙些銀錢,是麼?”

“不錯!”田七冷笑,“不過是些裝神弄鬼嚇唬人的把戲,你還真以爲自己是聖人轉世了!”

“唉,你是見過骷髏戲的人,怎麼還不肯明白?那豈是尋常的把戲,要知道木偶製得再精緻,不過是件死物,哪有人的靈性與特質在裡頭。”

“所以你把活人制成傀儡,一具具僵而不死的活屍?”沈緋衣肩部以下毫無作爲,唯有雙烏黑的眸子怒不可遏,欲施菹醢之刑。

“我倒是比較喜歡用‘肉傀’這個名字,你看他們,可不是像鬼一樣的人嗎?”季克容微笑,下流、狠毒、卑鄙無恥都不重要,他只是喜歡操縱別人,臉上甚至帶了種驕傲的表情,“如果可以,我更喜歡把你們製成活動骷髏,知道麼?方纔你們看的骷髏戲只能堅持半個時辰而已,我還不懂得怎麼控制秘藥的劑量,不過不要緊,再多些時間,就能找到令骷髏活動得更長久的竅門。”

“呸!什麼秘藥,完全是魘勝之術!你這千刀萬剮的屠夫!”田七用力啐他。

有幾滴唾沫濺在季克容臉上,他頭髮絲都不曾動了半分,甚至都不想伸手去擦拭,只顧淡而無味地往下說,“魘勝之術?大錯特錯了,此藥與玄術無關,完全都是人爲。古時就有死前服三斤玉泉,死後色澤如常,屍首三年不壞之例,可見人的身體是可以與魂魄分開存在。先前我四處遊歷,曾見過一種食人蛛,喜以口中毒刺麻痹獵物,存在巢穴中慢慢吃盡,直至最後一口時,獵物仍是活生生的,只是無法動彈罷了。人之所以成爲萬物之靈,因爲懂得采取萬物之精華,我看沈縣令也是大智大慧的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採取萬物之精華?哼!你所謂的精華是什麼?害得人皮肉腐爛欲死不能,成爲地穴裡的行屍走肉?”

“秘藥的調製需要有個過程,任何大事的成功都必須先付出代價,再說我不過是把他們的臭皮囊去掉,取其魂魄而已。”

“一派胡言!我只相信採百草救世人,不是害人!”

“這話說得蠢了,人總逃不過一死,你以爲當今天子設了許多廟宇法場,廣收道友,也只是爲了要救人救世麼?自春秋起,人便採百草練長生不老仙丹,可曾見到有人修成正果?豈不知內外雙丹根本不是這麼個修練法子,凡夫俗子白白Lang費草藥罷了。”

“你是在勸我們早早羽化成仙麼?失敬呀失敬,你弄出來的肉傀原來都是神仙?”田七怒到笑。

“從來神仙與鬼魅,本是一樣的東西,區區一線之隔,又何必太計較。”

“呸!”田七怒氣幾乎要爆破胸膛,忍不住又要用力啐他,季克容身子一動,已掉頭去看牢趙湘,“趙大人,你說過會在官家面前保我三代富貴,是嗎?”

“不錯。”趙湘微笑。

“榮華富貴確實世人羨慕的東西,可惜比起另一件好處,也成了蠅頭小利,螢火之光而已。”

“你這是什麼意思?”趙湘皺眉。

“我季克容當年也想代替趙大人的位置,承皇恩之寵,享人間富貴,也曾設計佈局害大人的性命,大人可還記得麼?”

“那些舊事,提它做什麼?”

“大人肯放我一條生路,並許我三代富貴,是因爲我答應助大人一臂之力,配出肉傀儡的秘藥給官家一個交待。”他突然絮絮的說起舊事來,不僅趙湘大感意外,連沈緋衣與田七也吃了一驚,趙湘果然是聽命行事。

趙湘不耐煩起來,喝,“你得了失心瘋麼?還不給我閉嘴!”

“大人,其實我最中意的肉傀不是此二人,卻是大人你呀。”季克容擡頭一笑,他瘦得皮肉早已緊繃在骨架上,這個笑便成了骷髏之笑,趙湘看得心中惡寒,“看來你又反骨重生,真正不想活了!”

“大人,活與不活,我自己說了算,你說沈縣令不懂生死,你自己又何曾懂得?”他慢慢自懷裡取出個陶土瓶子,“我說過,這些肉傀各有不同,有怕火的,也有怕水的,唯有伏屍散無所不克,你總帶着一包防身,是嗎?”

“你,你,”趙湘突然靈光一閃,剛想去懷裡掏那藥包,卻見季克容雙手一開,陶瓶裡的藥粉已灑得滿室奇香,“今天,也是你我恩怨了結之時,趙大人,你放心,你不會死的,殿中侍御史還要回東京向官家回覆使命,這兩個肉傀很快就能製出來。”

趙湘駭極,轉頭想跑,渾身卻像抽盡筋脈,再也無法挪動一根手指頭,連同他身後的兩名蒙面黑衣人,也如同雙足紮根在地,無法動彈半寸。

“我等這一天,很久了。”季克容上前慢慢撫摸趙湘的臉,卻又扭頭向着沈緋衣與田七淡淡一笑,“趙湘確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可惜他太過看不起人,以爲我們是窮苦出身的下流胚子,幾兩金子就能收買打發了。我肯將畢生心血全盤托出給他,真的只爲了貪圖區區三代的富貴麼?”

“這人到底打的是什麼鬼主意?”田七奇怪。

“他的意思是一切計劃照舊,不過他卻要代替趙湘的位置,向官家邀功請賞,真正得漁人之利坐享其成的好計策。”沈緋衣嘆,“這人真是瘋了,他甚至覺得自己不僅可以享受財富,還能修練成仙,似肉傀般養成長生不老之身。”

“你人很聰明,可是仍然太過迂腐。”季克容昂起頭,“既然我能製出肉傀秘藥、骷髏戲,也就能煉出不老之方。”最後一句越說越響,諾大的石室裡只剩下他尖銳的聲音。

“真的可以嗎?我倒也很有興趣。”有人輕輕地笑,聲音卻是低沉的,穩定大局後的從容。

一個青衣人蒙了臉,緩步走進石室。

“你是誰?”季克容驚到極點,五官都扭曲了。

沈緋衣長嘆一聲,“你還沒看出來嗎?這人才是真正的趙湘。”

青衣人笑起來,雍容清朗,他掀了臉上面罩,無論何時何地都是春風濯濯,泰山崩於面前而不亂的華貴之氣。他身後跟了兩名黑衣人,一人踏步上前,將季克容劈胸拎起,用力甩到石牆上去,可憐季克容只是個藥師,毫無武功底子,立刻跌得四仰八叉,口鼻處滴下血珠。

“我方纔就有些奇怪,你怎麼變得這麼狂傲拔扈,你本不該是一個喜歡大放厥詞的人。”沈緋衣倒是一點也不意外。

“不錯,你很瞭解我,連我精心調教的替身都不如你懂我的心思。”

“你什麼時候做了這個替身?季克容倒沒有看出來。”

“他是個利慾薰心的瘋子,除了自己,還能看清楚誰?”趙湘微笑轉頭看季克容,“你當初肯答應替我辦事,我就曉得別有用心,日後必起禍端,你是個識時務的人,早就想好在肉傀成功之日捲土重來。”

“你,你,你殺了我吧。”季克容俯身在地上,也不起來,直接閉了眼,乍眼一看,也就是個死人模樣。

“我不會殺你的,肉傀還未完成呢。”趙湘輕輕笑起來,眉眼溫存地看了沈緋衣,像看到了最珍貴的寶物,見他忙碌了這些日子,人又清瘦了幾分,容顏如畫,整塊美玉雕出的精緻流麗,眉稍眼角都是出塵之氣,他越是俊美無儔,便越感覺到報復的滿足,“我等這一天,也等了很久。”

“我知道。”沈緋衣隨便的道,彷彿趙湘不是來要他的命,他也根本不在乎會有什麼結果。

“你倒是一點也沒變,什麼事都是小事,都進不了你的心。”趙湘有些失神,他自己則是不一樣的,仇恨是飢渴的鬼,整夜整夜的圍繞在牀邊,伺機而動,吸吮咀嚼,無所不用地咬噬着他每一寸靈魂,因此對復仇的定義也是不一樣的。

“死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有時反而是一種解脫,這話還是你說給我聽的,因此我一直銘記在心,時時刻刻提醒着,千萬不能再犯這樣的錯了。”他貼着沈緋衣的耳朵溫和細語,連田七都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只看見沈緋衣長眉一挑,呼吸驟然加緊。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件事放到現在,就都不同了,今生今世無論上天入地,我都能把她找出來攥在手心裡,哪怕真是死了,我不讓她入黃泉道,她也休想脫離紅塵。”

“畜生!”沈緋衣厲聲喝,霹靂般震得石室迴音。

“到底沉不住氣了?曉得你心裡有她,她死後,你恨毒了我,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早說過,就算是你心尖子上的肉,我都有辦法用刀割下來。”

那層層疊疊纏纏繞繞美夢般的喜悅,一點一滴,漫延遍佈全身,趙湘幾乎要醉在裡頭了,於是擡起頭一笑,其實並不對着什麼人,可落在旁人眼裡,只覺得眉眼間絕豔,田七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眼神見了叫人齒冷。

“我說過,她是不同的。”提起這個人,眼中重又露出溫柔,也是瘋狂的,帶了假相的柔情,“這一輩子,她終是要陪在我身邊,無論做人做鬼都歸不了其他人。”

沈緋衣咬着牙,一直咬到滿嘴腥甜,若是可以,情願拖着趙湘一同墜到阿鼻地獄去,凌遲炮烙刖臏勾決,一日反覆受刑千百遍,也是心甘情願。

“妖孽,你果然是天生的妖孽!”

“好大的火氣,也罷,今天便由得你罵幾句,反正到了你我的恩怨了結之時。就算是做鬼,你也是我的,歸不了閻羅王管。”

“唉!”似乎有人實在聽不下去,忍不住嘆了口氣。

與此同時,先前對付季克容的黑衣人突然張大嘴,胸前一把匕首明晃晃貫穿而出,另一人才一扭頭,兜頭蓋臉已被潑得汁水淋漓,氣味辛辣,也不曉得是什麼藥水,他反手一抹臉上,剛要動手,卻又遍體青筋凸起暴出,精壯勇猛的一條漢子,轉眼已慘叫着仰天倒在地上。

潑藥水的人不慌不忙,一手抽出匕首,另一手拍了拍胸口,做出噁心的樣子,“這話也說得太過了,求求你別往下說了,我聽得胃裡很難受。”

無論何時何地,小嚴都是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笑眯眯地,“這叫以其人之道還置其人之身,誰讓你們當初把我塞進棺材裡,又餵我吃亂七八糟的藥,今天我把它化成藥水,再還給你們吃去。”又去對着地上的季克容道,“季先生,你以後管教手下時能不能多個心眼,至少讓他學聰明點,揹人的時候不要頂着人家的胃,好不好?”

趙湘是執筆從政的文官,沒了下人保護,也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虧他沉得住氣,居然臉色都不變,“真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嚴公子,我太小看你了。”

“不客氣,我已經習慣了,不光是你,連地上的這位季先生,還有咱們的青天大老爺都覺得我不成大器,這樣正好,我這個最喜歡混水摸魚,你們越覺得我無能懦弱,混起來不也就越方便嗎?”

“臭小子,看不出你還會這招?”田七喜出望外,要不是渾身發麻,真想衝過去給他一拳,“你方纔死到哪裡去了?”

“唉,一言難盡!”小嚴苦笑,“誰叫我這麼倒黴,居然撞在這個季藥師手裡,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過,我曉得他一直不待見我,每次見面,又總喜歡拿些噁心的東西逼我看,我怎麼好令他失望,自然陪他把戲演到底,方纔和他的傻藥童去那個該死的地牢裡兜了一轉,實在沒啥可看了,又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於是自己出來找你們囉。”

他嘴裡說得方便簡單,其實也是歷經九死一生的事了,尤其方纔偷偷近到趙湘身後,也是危險萬分,若不是所有人注意力全集中在沈緋衣身上,早就被識破身份,他也是個不會武功的人,真動起手來,哪還有活路。

沈緋衣將來攏去脈細想一遍,臉上沉默不語,眼眶處瞞不住透出紅暈——這個毛躁小子,果然歷練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