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阿德的臉上浸了藥水,如同廟裡放焰口時供桌旁置的紙人,雪白雪白,下頭不斷有氣泡吞出,整張臉皮漸漸凸起浮出,與底下皮肉分離。

“鬼呀!”有人顫聲道。

“這張面具做得不錯。”沈緋衣卻在點頭,“江湖上傳說的人皮面具,我也是頭一次看到。”

“人皮……面具?”小嚴聽得身上爬起雞皮疙瘩,好奇又害怕,下死眼看了看,阿德已經把臉皮揭了下來,紙一般攤在手裡。他的真面目未必比阿德的臉更醒目出衆,然而每一根線條都透着冷酷,十足的,殺手的臉。

“你把阿德怎麼了?他的臉皮怎麼會在你這裡?”人羣重新亂起來,有人指着罵,“你這個妖孽,你快把阿德還出來。”

沈緋衣一個眼色,小嚴忙堆起笑臉奔過去,道:“大家忙了大半天了,還是早些回去,假阿德背後肯定還有餘黨,若是不連根拔出來,日後定會遺禍到諸位鄉親頭上,還是把此事交給我們沈大人處理,等案子水落石出後,再回來交待給諸位聽,讓大家有冤的申冤,有理的定理。”

他揚着張頗有人緣的娃娃臉,好言好語,態度可親可近,通之以情,曉之以理,終於把衆人勸得安靜下來,提了傢伙垂頭回去。

黑衣人不由對沈緋衣笑,“本來看不出這小子有什麼好處,現在倒是越來越覺得像個寶。”

沈緋衣笑而不答,小嚴卻聽見了,轉頭回來道:“這算是好話嗎?難得難得,狗嘴裡也終於能吐出象牙來。”邊說邊去扯他臉上蒙面布,“都什麼時候了,還蓋着塊遮羞布。”

黑衣**笑起來,便由他扯了,露出張皎如秋月豔似春花般的臉,不是田七是誰。

“原來昨天那番話全是騙人,你根本沒走?”

“若不是弄番計策出來,怎麼能看得清這些人的勾當。”

“好呀,你們兩個還是不相信我。”小嚴忽地委屈,漲紅臉,“我也真以爲你們內訌要分道揚鑣,白白擔心了半天,誰知還是你們齊心協力在演戲。”

田七苦笑,“我也想告訴你,可是周圍一直有人盯着梢,再說,若真告訴你了,又怕你臉嫩藏不住話。”

“哼,不錯,我是最淺薄無知的一個人,配不上你們的大好計策,活該被人當猴耍。”小嚴賭氣背過臉不看他們。

他們在這裡說話,沈緋衣全部充耳不聞,去假阿德身邊盤問了幾句,到了此時,那人面色灰敗,早沒了剛纔的巧言令色,無不一一回答,道:“大人定是要追問我的來歷,事到如今,爛命一條,我也不必爲誰藏着腋着,只是我是個聽命辦事的人,上頭既然肯滅我的口,就知道也不算什麼重要人物,只是三天前有人派我來這村裡潛伏,專門爲了掩蓋吳大根的行蹤。”

“誰派你來的?”

“呃,這個,大人可知道‘影子’?”

“我知道,是江湖上專門替人清理門戶的組織嗎?”

“是,我們是一羣靠命掙錢,用命搏命的人罷了。”假阿德說得面不紅心不跳,好像殺手還是個很光榮的職業。

“墳地裡這些事也是你們‘影子’辦的?”

“大人,你錯了,我對此毫不知情,”

沈緋衣冷冷看着他,假阿德便挺胸讓他看了,“從今以後,我也是個亡命天涯的人了,何必再同你周旋,說實話吳大根也不是我們的人,從頭到尾,我不過是在配合他們行事。”

他面色慘然,並不像是說謊,沈緋衣明白雖然剛纔他逃過一劫,但未必真能活得了命,就算那個幕後指使人不找他算帳,‘影子’組織也會找到他開刀,自己皺眉,低頭從假阿德手上接過人皮面具仔細看了半天,那面具皮子淡黃呈透明色,上頭也有五官輪廓,眉眼宛然,不由嘆一句,“真正巧奪天工,也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師之手?”

“是,是劉逢吉。”假阿德低聲道。

沈緋衣不由動容。

那頭田七被小嚴纏得頭痛,乘機過來道,“好大的名頭。”

小嚴氣不過,也來問,“誰是劉逢吉?”

沈緋衣也不回答,卻念道,“三尺生綃作戲臺,全憑十指逞詼諧,有時明月燈窗下,一笑還從掌握來。”

“這是什麼意思?”小嚴還是不解。

沈緋衣搖頭,“嚴大少爺,就算你沒去過東京臨安,難道也沒聽人講起過影戲?”

“影戲?好像聽說過,是‘目蓮救母’嗎?”

“唉,看來你還不是全無見識。影戲之原,出於漢武帝,蓋以薄羊皮或驢皮雕刻成人形,繪以色彩圖飾,操耍者一邊舞動人形,一邊以絲絃伴奏,演出種種曲目情節,所謂紙影演故事。

“那你也是出身藝人世家,也會這門本事?”

這門手藝我確實會一點,其實幻眼、走索、尋橦、舞輪、弄碗、影戲、口技……各門各派相各不來往,自家的本事都蓋得嚴嚴的,可是影戲與口技有幾分相通之處,我家也有幾位師叔當初是從影戲裡投靠過來的,故彼此的門路底細也是知道些。”

“那個劉逢吉是耍影戲的嗎?他和這事又有什麼關係?”

“從來藝人都有自己的獨門秘方,影戲舞得好,固然在於藝人手段,更重要是人形做得精美,京裡就有幾家影戲名家,其中劉逢吉最是著名,傳說他親手製成的人形與真人一般無二。”

“哦,有這麼神嗎?”小嚴半信半疑,過去將人皮面具又看了幾眼,越看越覺得膽戰心驚,“這,這東西是羊皮做的?還是活人身上拿下來的?”

沈緋衣與田七俱不出聲,等了半天,還是假阿德道:“是人皮,這是從阿德臉上取下來的。”

“呸!”小嚴一下子跳起來,“怎麼取下來?沒臉皮的人還可以活?你們這些人真是傷天害理!小心日後遭報應!”

假阿德平時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這次算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被個毛頭小子訓得臉色發白,田七向沈緋衣一個眼色,“小心,這小子在到處找人出氣。”

沈緋衣微微一笑,將手上人皮面具疊了,順手放進懷中,道:“你是乖乖跟我回去見官,還是準備再費一番力氣?”

“不用捆綁,我自己跟你們走。”假阿德也算識實務,“只求大人不判我斬刑,吃幾年牢獄之苦總比丟了性命好。”

“好,那我先不捆你,量你也跑不掉。”

一行人也不回村了,直接往昌令縣趕路,小嚴心裡一團怒氣,不和人說話,鼓着腮幫子大步往前,田七便遠遠看着他,邊看邊笑,偷偷對沈緋衣道,“實在是小孩子脾氣,我倒要看他能忍到幾時。”

沈緋衣覺得他也童心末泯,索性一個也不理會,只管問假阿德的話。

假阿德道:“不瞞大人說,我的名字從來無關緊要,不過是個殺人的利器罷了,雖然現在犯了事,‘影子’未必再能容得下我,畢竟混江湖有自己的規矩,求大人不要逼問太嚴了。”

沈緋衣雲不回答,臉上淡風清地笑,不知爲何,假阿德打了個寒戰。

一口氣趕路至夜半三更,離昌令縣還有四五餘里路,三個人都有些疲憊,一擡頭,天空飄起牛毛細雨,針尖似的,扎得人煩躁不堪。

沈緋衣眉睫處汪了層水氣,自己用手抹了,皺緊眉頭,道:“還是先找個地方歇歇吧。”

小嚴已經沒有力氣頂嘴了,臉沉得像鍋底灰,遠遠看見前面有座穩穩綽綽有樁廢棄的房子,再不多話,一頭奔過去。果然是座破廟,也不知是什麼年代修建的,牆面剝落石像殘缺不全,一推門,有股子黴氣撲面而來。

沈緋衣與田七都是有潔癖的人只有小嚴大大咧咧,用袖子包了拳頭,直起臂膀將石像前供桌上東西一掃而下,末了用袖子撣撣土,一屁股坐下來。假阿德低頭坐在他不遠處,見小嚴狠狠瞪他一眼,啜嚅着又坐遠些。

田七道:“好陰森的地方,你聞聞這嗆鼻子的味道,半爛不爛,倒像是個義莊。”

沈緋衣冷笑:“那正好,我這人就是義莊的剋星。”

他們在門口找了處略微乾淨的石階,倆人並肩坐了,大門早裂開,門縫裡呼呼貫着冷風,田七順手又拆散了幾把椅子,從懷中摸出火石紙媒點燃,呲呲卟卟地亮起火堆,照得每一個人臉上半明半暗,尤其是小嚴,本來幾日末曾休息好,臉色已經發青,再被火光一照,面目有些扭曲。田七把他看了又看,一直看到小嚴立目罵:“你瞧鬼呢!”

“不錯,我就是在瞧一隻鬼。”

“哼,知道你長得俊俏,可心裡頭醃囋,未必比鬼乾淨。”

沈緋衣由他們拌嘴,吵了一會兒,兩人都氣鼓鼓不說話了,才慢慢道,“你是恨我們那天晚上沒把計劃告訴你是嗎?”

“廢話。”小嚴想起這個,眼圈都紅了,“我知道你們瞧不起我,當我鄉巴佬,認識我算你們倒黴,以後回了昌令縣,咱們互不相干!”

“發什麼脾氣?”沈緋衣嘆,“不會審時度勢地行事,什麼都要當面說明白了才知道,木知木覺,還怪得了別人?”

小嚴一愣,一口氣憋在嘴裡,發作不得。

“也別這麼說,他那天晚上睡得沉,沒聽到咱們的計劃也是有的。”田七反倒出來替他說話。

“那更該打,到了這個地步,不知誰的地盤就敢放心睡,半點心機都沒有。”

“你這話不對了,那天他也算是剛經過九死一生,又和咱們在一起,不設防也是應該的。”

唉,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沈緋衣搖頭,“自救他出來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是否真該讓他繼續涉及此案。”

“哦?你擔心什麼?”

“我看他良善有餘,心機不足,以後的事情困難重重,只怕我們自身難保,哪有餘力顧及其他,他還是儘早回去,省得再把小命丟在外頭。”

他們旁若無人地討論下去,小嚴也不插嘴,低頭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天,突然把手一推,大聲道:“我不走!”

“咦,你不是說到了昌令縣就和我們分道揚鑣的嗎?”田七道。

“哪有這麼容易?你們休想把我一腳踢開,這個案子我追到現在,苦也吃了,罪也受了,這個時候讓我走,想也別想!”

沈緋衣和田七再也剋制不住,笑得前俯後仰,小嚴直愣愣看了他們半天,恍然大悟,“你們串通一氣……”

“也不是騙你的話,這次我們戳穿他們的詭計,又抓了他們的人,事情發展將更叵測難料,危險很大,你怕不怕再被人抓住關進棺材裡?”

“……”小嚴沉默,想起那次棺材的事,忍不住還是身上簌簌發抖。

“你看,你還是害怕的。”沈緋衣自己也是心懷慼慼,口氣十分溫和,“那些人背景之大,手段之高,並非我們所能想像,不知爲什麼,他們一開始時並未對我們痛下下殺,否則我們就是長了十個腦袋,也掉得差不多了。”

“可是他們已經動了殺心。”田七接下去,“這次我離開你們,身後一直就有人跟着,情況很是詭異。”

“你甩了跟蹤的人嗎?”

田七擡頭看了假阿德一眼,想說不說的樣子,頓了頓,才道:“是。”

沈緋衣眼中精光一閃,笑,“這事以後再談。”

小嚴臉色越發蒼白,像被抽盡渾身力氣,整個人四腳無力地垂坐在供桌上,頭也擡不起來了,過了很久,才低低說一句,“無論你們怎麼想,我都不會放棄這個案子。”

聲音很輕,混合了呼呼冷風,幾乎叫人辯不出來,沈緋衣聽到了,也不回答,擡頭看他一眼,讚賞裡雜着憐惜,目光十分複雜,小嚴不由精神一振,大聲道:“我纔不怕他們呢。”

他的聲音提上去,風聲卻也緊跟而上,驀地尖利吊起,裂帛般嘶嘶作響,面前的火光‘樸’地變了顏色,慘碧黯淡,像地獄之火,猙獰地爆出星星鬼火,所有人悚然一驚,紛紛跳起來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