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屍?狐狸精?遊魂野鬼?小嚴漸漸笑不出來,思前想後,這些日子所聞所見哪樁不是匪夷所思?李格非又湊上來低聲道:“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肯說這話,依照我們縣太爺的脾氣,即便是把昌令縣翻個底朝天,‘鬼’字也是萬萬不能出口的,差事難辦也就難辦在這頭上。”

“那你的意思是怎麼辦?”

“還得按賊盜的路子辦。”

“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小嚴斷然道,“昌令縣纔多大的地方,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個生面孔,若要我拿縣裡的鄉親做替罪羊,李主簿,你還真找錯了人!”

李格非見他沉下臉,忙賠笑,“公子誤會了,我好歹也是吃官飯的人,怎麼會教唆你害人?說是按賊盜的路子辦,是因爲縣裡確實有這麼一個可疑的人,我暗地裡查過,自昌令縣傳出第一樁怪案起,他就平空冒了出來,怎麼會這麼巧?況且這個人也確是行蹤叵測來路不明,故特地給公子提個醒。”

“哦?那人是誰?”

“這個倒不大明白,只知道他平時愛穿黑衣,常常出入富戶之門,容貌妖麗,又總是在辦喪事的時候出現,不知在幹什麼勾當,偏偏怎麼也打聽不出來,名字倒是有的……”

哦?小嚴心中一動,眼皮子突地跳起來。

果然,耳邊聽李格非輕輕地把名字吐出來,沈—緋—衣,三個字,明明白白遞到他面前。

小嚴沉默,忽地又笑了,也不說話,瞟着李格非。

李格非卻以爲他是心存感激,得意道:“嚴公子,你若是想查亂石冢的案子,倒可以從他身上先開刀。放心,咱們同在衙門效力,彼此自然要多多關照,以後有什麼事情只管開口,知無不言,我一定全力相助。”

他起身拱手而別,小嚴也不多話,陪着送到大門口,少不得又客氣了幾句,卻見隔壁鄒府朱門大開,有人蹬蹬搶步而出,幾個僕人跟在身後邊跑邊勸:“三少爺,三少爺……”

鄒翎充耳不聞,滿面怒氣自顧自往外衝,猛然一擡頭見了小嚴與李格非,不好避開,勉強點了點頭,轉身往街西去了。

他走得只剩了背影,才見鄒府管家劉榮跟出來,遙遙向鄒翎去的方向苦笑。

小嚴辭了李格非,也不進門,過去與他打了聲招呼,劉榮是鄒府的老管事,從小看着他爬牆頭掏鳥巢的調皮搗蛋,感覺倒比自家的少爺還熟絡些,於是嘆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忽然想起什麼,上下打量一遍,問,“嚴公子彷彿比我家三少爺長一歲,今年也該有二十了吧?”

“是。”小嚴警覺。

“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娃娃都已經三歲了,嚴老爺倒不急着抱孫子。”

小嚴眼珠一轉,立刻道,“你家三少爺是不是爲了指腹成親的事發脾氣了?好呀,你怕我問及此事,居然先下手爲強,趕在前面拿我說法。”

劉榮被他說中,自己也忍俊不禁,連連搖頭,“嚴公子說笑了。”

小嚴倒還真沒有心思說笑,嘴上輕鬆,心裡骨碌碌轉着方纔李格非的話,石子似翻滾的在五臟裡,硌得一股子酸水上衝。

他天生倔強認死理,表面上嘻皮笑臉百無禁忌,其實底子裡最爭強好勝,什麼事都得問個水落石出纔好,這次遭遇到怪事,任是幹什麼事都沒了心思。

晚上老老實實陪嚴老爺吃了飯,又聽了會教訓纔回房,橫在溫香暖和的被褥上,想到昨天晚上的情景,越發迷惑不解,怎麼也闔不上眼,無奈又乘着夜色偷偷摸起身,換了身乾淨利落的衣裳,扒着窗沿往外探看,烏沉沉的夜色裡燈火皆無,只餘天空一輪圓月數點寒星罩着蒼茫大地,偶爾遠處幾聲犬唄。

手上用力,他從窗口躍出去。

亂石冢實在不算個賞心悅目的地方,至少就算打死小嚴,他也不會把它同賞心悅目聯繫在一起,可是當他滿身泥巴腳高腳底走至那裡時,他發誓這簡直是他一生中所見最賞心悅目的地方!

空闊之下,明月將亂石冢的一草一木,甚至是一塊小小的石頭都照得輪廓清晰,滿地依然是土丘與雜草,然而在月光下鍍了層銀衣,變得線條優美風姿卓越,襯着不遠處的雕檻繡樓,檐下鐵馬叮噹,風中隱隱有花香,簡直有種世外仙境之感。

小嚴吃驚到四腳僵硬,連手指頭都不能勾一下,直愣愣矗立,眼珠子幾乎要從臉上滾下來。

那些破棚、爛泥、野狗與白骨,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根本再也無法從眼前的景色裡找到半分影子,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一次,經過了奈河橋與黃泉路,重新投胎又回到亂石冢。

“我來的時候這裡就是如此了。”身後的人輕嘆道,聲音緩慢而低沉,毫無預兆地自靜謐中產生,聽在小嚴耳中,像是經過了墳墓死人後的聲音,簡直比最猛烈的雷霆還要可怕,他狂叫一聲,原地向上一跳多高。

沈緋衣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反應,頭髮絲也沒有動一下,等他站穩了,氣急敗壞的看過來,才淡淡道:“我比你早來了一會,見你一來就瞧得入迷,所以沒過來打招呼。”

“你……我………”小嚴怒得面紅耳赤,這個人究竟是故意惡作劇還是天性涼薄,偏偏臉上雲淡風清,一雙亮過寒星的眼睛,極其認真的看着他,叫人想罵也罵不出來。

“嚴公子,若不是昨天晚上我們纔來過,你相信不相信世上的事情竟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我不知道。”小嚴沒好氣,上下打量他,也是一身裁剪合度的黑衣,不知是什麼料子,柔軟似絲,光澤如綢,又不像絲綢那樣無力易皺。頓時想起那個來歷不明的老頭說的‘做官三代才懂得穿衣吃飯’,連同李格非的那句‘愛穿黑衣,容貌妖麗’,情不自禁狠狠看了他一眼,雲霧般的月華中果然五官秀美絕倫,心頭更加不安,冷笑道,“老母雞變鴨的事想必沈公子是相信的,看起來一點奇怪的神情也沒有,你早來不止一會了吧。”

“你懷疑這事和我有關?”沈緋衣微笑。

小嚴卻沒有他這麼鎮靜,猛地臉孔一板,厲聲喝道:“那你到底算是什麼來歷?別用鎮屍官這樣的鬼話來騙人,世上哪有你這樣走江湖的,衣着打扮比我們縣最富的商人都精細,行跡不明,鬼鬼祟祟,若不是賊盜還會是什麼!”

他平時嘻嘻哈哈像是百無禁忌,可沉下臉,兩道劍眉立起,果然有幾分狠勁,偏偏沈緋衣完全不吃這套,面色安然只當是沒看見,被小嚴死死瞪住,半天,才閒閒地接一句:“除了衣着華麗行跡不明鬼鬼祟祟,不知在下還有其他什麼錯處?”

“這個……”小嚴噎住。

“若不是應公子之邀,在下也不會半夜三更出現在這裡。況且在下吃的是江湖飯,從來就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若是因此被嚴公子指責爲行跡不明鬼鬼祟祟,我倒是很有幾分委屈。”

他語速不緩不疾,言簡意賅,句句有理,小嚴平時也算是個伶牙俐齒的,居然被逼到張口結舌,一肚子火氣發作不得,只得冷笑,“不錯,被你這麼一說,何止是委屈,你簡直冤枉死了。”

沈緋衣微笑。

他身後背景秀麗似一幅嵌繡在軟煙羅紗上的工筆小畫,更襯得他笑容恬靜溫和,可是亦是秀麗中藏着詭異,小嚴情不自禁吸了口冷氣,很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

一口氣纔到嗓子眼,還未呼出,沈緋衣已經側起頭,輕輕道,“你聽……”

時已半夜,郊外林木間騰起層霧氣,把頭頂那輪彎月浸得朦朧模糊,邊緣處氤氳吐出光暈,風已經停息,鐵馬靜寂之後,小樓處居然傳來細微的女聲,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嬌弱時像是在哭泣,婉轉時又像是在唱曲。

這下,不光是小嚴,連沈緋衣也忍不住面色凝重。兩人面面相覷,有些緊張。

“什麼鬼東西?”小嚴低聲咒罵,想一想,又道,“要不,我們……過去看看?”

話還沒說完,沈緋衣已擡步,只一瞬間,笑意還掛在他嘴角,渾身肌肉已繃緊,迅速間化身爲獵食中矯健的豹,果斷奔目標而去。

一前一後奔至樓下,聲音更加清晰,像是有個女子正在低聲唱曲,聲線極細極幽,纖細如一縷遊絲,卻總也不會斷,吊得人耳朵癢癢的,可又到底聽不出她唱得是什麼。

走至大門前,小嚴搶上一步,手搭了朱漆木門上的獸口銅環,微一吐力,應手處“咯呀呀”地開了,與此同時,女子聲音嘎然而止,像是也被小嚴的手指觸到,頓時再無聲息。

大門後是空蕩蕩的院落,新刷的一溜粉牆與精緻小巧的兩層樓閣,牆角處種了幾株菊花,嫩黃與淺紫花苞半吐半露,除此之外,整個院子裡再沒有其它東西,鋪了細石的地面在月光下隱隱發白。

“我們上樓吧。”小嚴摩拳擦掌,目光灼灼地盯了樓門,“管它是人是鬼,今晚我一定要看出個門道來。”

樓門也是虛掩,客堂裡空無一人,沈緋衣自懷裡掏出支火摺子點亮,將周圍仔細照了一遍。堂中傢俱擺放中規中矩,連同案上一隻檀木鎮紙,所有東西俱是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沈緋衣皺眉,問小嚴,“你可發覺這裡有些古怪?”

“不錯,”小嚴的眉頭皺得比他還狠,又四下打量,苦笑,“我也覺得這裡很邪門,可是又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妥。”

“算了,上樓再看看。”

沿樓梯向上,迎面一條筆直的走廊,一面靠着朱雕欄杆一面緊挨幾間廂房,走廊裡沒有燈光,月光下依稀可見房門處掛着團簇繡花錦簾。

不知爲什麼,最裡間的門口錦簾忽然微微擺動,敲在門框上“啪”裡一聲。

“嘿,這裡一絲風也沒有,門簾怎麼會動?”小嚴喃喃道,話是說給身後的沈緋衣聽的,可是等了會兒,沒人理他。只好苦笑,自己接下去,“難道真是鬧鬼了?喂,把你的火摺子借我一用。”

仍然沒有聲音。

轉過頭,背後整片黯淡暮色,而剛纔在樓梯口還同他在一起的沈緋衣像是薄霧般融化在黑暗中,連個鬼影子也沒了。

“嗚——”這下真的颳起了風,涼氣抵着脖子根,惡狠狠灌進領子,迅速將整片肌膚浸得僵硬冰冷。

真正自作孽不可活!爲什麼要去找這種來路不明的怪胎作爲幫手?每次他總是在出乎意料的時候出現,又在最緊要的時候消失掉。

小嚴只覺腦中“砰”地爆裂,瞬息間大片空白,瞪着那片要命的黑暗,舌頭頂住牙膛,恨不能滿嘴噴出鮮血來。忽地肩頭一重,似乎是什麼東西搭了上來。

“誰!”他暴喝,轉頭。

身後並無一人。

驚魂未定,右手袖口突又一緊,忙低頭,仍然空無一物。

小嚴幾乎要瘋了,正自焦躁忙碌,耳聽得身後“吡啪”一記,門簾子重又響起,同時伴着低低女子聲,曲不成調,字不可聞,幽幽如呻吟。

在這樣陰冷詭異的夜裡,遇到神秘之事妖魔之聲,又是單獨一人,已大非吉兆,換成別人早已膽寒心怯揮袖而去,偏小嚴這個人,從來都是犟脾氣,明明心裡怕得要死,可是火氣一頂腦門,眼珠子都沁出紅絲來,哪裡還會謹慎多慮,此時喉嚨裡血氣咯咯上涌,反而扭頭向門簾處猛衝進去。

門板大開毫無阻擋,房間裡也沒有半星燈光,一甩門簾,當頭便可看到房內全景,小嚴頭已進了門簾,雙腳大開邁在半空,眼睛已落到房中那堆白乎乎的物事上。

天曉得那是堆什麼東西,約一人多高,整體覆蓋在灰白色絲麻似的線團下,正在窗外斜斜射入的朦朧月光裡緩緩蠕動,亂線糾結的表面時不時閃出幾絲銀色光芒,細微如針尖,如只巨大的蠶蛹,而蛹下不住彎曲扭動,像是有什麼東西正欲破繭而出。

那種奇怪的聲音便是從這堆東西里面發出的,離近了聽,還是像女子在唱曲,不過世上哪會有這樣痛苦的歌聲,像有人被綁緊全身,壓住胸腹,從鼻子裡灌進一壺滾燙的開水,而嘴巴還張着,從五臟六腑裡糜爛的血肉中擠出來的歌聲。小嚴瞬間遍體浮起雞皮疙瘩,恨不得自己根本就是個聾子,他傻站在門口,進退不得,雙眼死死地盯着這團扭動的東西,一直看到繭子表面劇烈起伏,逐漸由裡而外捅出個洞,一隻光禿禿泛着青紅之物的東西探出來,他用力瞪着它,看得眼珠子都凸了出來,像條幹涸快死的魚,終於看明白了,突然渾身顫抖,轉身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