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他們本是要我死的,既然我沒死,就一定還會下手。”小嚴輕輕說,表情並不是害怕,而是淡漠,經歷了這許多殘酷詭怪之事,他已從一個無憂無慮的鄉下青年漸漸蛻變成心有城府,沈緋衣看着他,眼神矛盾,不知道這樣的改變對他來說是否值得。

“不要緊,我在這裡,他們殺不了你。”

“是嗎?”小嚴側耳細聽,突然微笑起來,“我想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

與此同時,沈緋衣眉鋒一挑,猛地竄身而起,撲至門口,用力踢開房門,門外的人毫無準備,慘叫一聲被扇開的門板砸飛出去,吳大根的婆娘雖是個瘋子,可還知道痛。

女人墜地時動靜很大,她也不起來,就地在泥巴里扭動翻滾,手指塞住嘴巴,嗚嗚大叫,吳大根聞聲趕到,把她從地上扯拉起來,“我的老天爺,這算是幹什麼?公子爺你不舒服也別把我女人撒氣呀!”

沈緋衣也沒想到她居然半分武功也沒有,且模樣又潑辣,當下倒不好說她偷聽,只好點點頭,“我剛纔出門急了,撞到令夫人,真是抱歉。”順手從懷裡取出一吊錢,“這點小錢拿去給她請大夫治傷。”

吳大根本來滿臉憤憤,纔看到錢,立刻堆起笑容,再三道,“好,好,公子太客氣了,其實咱們鄉下人跌打慣了,不值公子破費。”嘴裡說着,手上還是接過錢,攥得緊緊的,小心揣在懷裡。

沈緋衣看這對夫妻一個愚鈍一個瘋癲,愚得像是真愚,瘋也像不像假瘋,倒有些真假難辯,便在臉上笑了笑,先回屋查看田七病勢。

一直忙到掌燈時分,吳大根親自送來兩碗熱湯麪,關上門,沈緋衣取了銀針藥石試毒後端給小嚴,兩人俱是一天多不曾吃東西,雖然面對野菜粗糧,倒也吃得十分香甜。

唯有田七還不能進食,死氣沉沉地仰臥在牀上,乍看過去,像是個熟睡中的美豔女子。

小嚴忍不住瞟了他好幾眼,“你哪裡找來的朋友,長得真夠……”他想了半天找不到合適的詞去形容,猶豫半天,最後還是說,“長得真夠‘好’的。”

要是他知道田七就是那個整天跟在沈緋衣身後的黑衣人,想必說話決不會這麼客氣,沈緋衣看了他一眼,也不揭穿,淡淡道,“你什麼時候起開始注意男人的相貌?”

“他的傷要緊嗎?”

“不好說,我已讓吳大根去買草藥,等煎了喝下去再說。”

“他也是中毒了嗎?”

“是,他中的是屍毒。”

“屍毒?”

“不錯,聽上去很奇怪,是不是?據我所知,中這種毒的**多是盜墓賊,尤其是屍體腐爛至一定程度,在棺材裡積了屍水與屍蠟,人若是不小心沾上就會中毒。輕則皮膚糜爛暈迷不醒,重則也會斃命。”

“可是他身上並沒有爛呀?”

“你看這裡。”沈緋衣擡起田七的後腦,將他嘴脣掀開,小嚴踮着腳往裡頭看,脣內一層暗瘡,赤紅凸起糾結成片。“皮膚糜爛只是因爲沾到了屍水,而毒氣攻入後,人的五官處暗紅生瘡,臉上透出濃重黑氣,你有沒有聽說過印堂發暗這句古話?世人相信人晦氣太重會看到不潔之物,我倒覺得不如說是先染了屍氣再印堂發暗更合理。”

“哦。”小嚴聽得感慨萬千,答應時語氣拖得很長,眼珠溜圓,露出底子裡的靈動模樣,沈緋衣不由微笑,“沒事,屍毒其實只是股污濁毒氣,治得早就行。”

說話間吳大根已捧了藥碗來到身後,沈緋衣也不避他,慢慢把話說完,吳大根聽得眉目皆動,顫抖着手道:“公子爺,你這說的可是實話?”

“怎麼?你不相信?”沈緋衣眯了眼看他。

“我的老天爺,我們莊戶人家哪知道什麼毒不毒的,不過先前村裡確實也有人是這麼死的,死的時候身上爛得厲害,嘴、耳、眼珠子都發紅髮爛,臉上全是一層黑氣,村裡的大夫說是中了毒,可是不知道是什麼毒,公子爺唉,要是聽你這麼一說,莫不成他們也是中了這個什麼死人毒?”

“是麼?你們村人也得過這種病?”

“是咧,好幾個人呢,原是去山上打柴挖野菜的,找到時昏在野地裡,也就像是個死人,一直躺了三四天功夫人才嚥氣。”

“那是因爲沒有及時醫治,毒氣攻心所致。”

“哦,原來是這個毒呀。”吳大根恍然大悟的樣子,忽然想起什麼,縮起脖子根扭頭就往外走。

“咦,他又怎麼了?”小嚴奇怪。

沈緋衣冷笑,篤定地,意味深長向他道,“不急,過一會他自然會告訴你。”

果不其然,不過半柱香的功夫,門口人聲喧譁,本地人的口音十分濃重,每個字都似從鼻腔裡擠出來,聽上去甕聲甕氣。有人在門外叫:“沈公子,休息了嗎?”

沈緋衣先看了小嚴一眼,眼裡含了幾分笑意,才慢慢應道,“在。”

外頭的人恭恭敬敬地道:“請沈公子出來說話。”

“好戲來了。”小嚴也笑,束手跟在後頭瞧好戲。

屋子外黑壓壓已娶了一堆人,個個面黃肌瘦烏眼直眼的,見他們出去,如同瞧見菩薩轉世神仙下凡,呼地跪在地下就拜,有人領頭求道:“公子,千萬救救我們!”

“這算是怎麼回事?”小嚴問。

“公子請借步說話。”領頭的人像是讀過些書,穿一身麻布直裰,頭上紮了葛布方巾,作輯道,“本地窮鄉僻壤,沒什麼好禮數招待貴客,小人唯有置了桌酒席,請兩位公子過去坐坐,以示敬意。”

“不必客氣,我們屋裡還有病人,走不開,有話就在這裡說吧。”沈緋衣一擺手。

“那個,”那人無奈,“公子,能去你屋裡說話嗎,事情很重要,要在外頭說,着實有些不便。”

“好。”

當下一同回了房間,那人道:“快去端些米酒來給公子暖身。”吳大根忙應了,招呼女人七手八腳地去佈置,不一會兒果然端來酒罈子共幾隻粗花大碗,抖抖縮縮立在牆角處。

沈緋衣道,“不用了,我晚上不慣吃酒,有話還是直說吧。”

那人聽他這一句,也不再客氣,早按捺不住滿腹困惑,倒頭跪道,“咱們村從來不與外頭來往,整年裡幾個頭臉整齊的外鄉人都沒見過,想不到今天遇到幾位公子,個個儀表出衆氣度非凡,實在是有見識有身份的人,又能一眼看出屍毒這種異物,想必也知道怎麼治療的法子,如能賜下藥方,實在感恩不盡。”

“給你們藥方不是問題,我也有幾句話想請教。”沈緋衣扶起他,見他雖然衣衫襤褸,眉宇間卻很有幾分正氣,倒也叫人不好輕視,“先生貴姓?”

“免貴姓黃,說來慚愧,我也算是個讀書人,幾次趕考功名不果,所以心灰意冷,索性在村裡辦了個私塾,有時也開幾張方子充當大夫。”

“原來是黃先生。”沈緋衣抱拳,請他在對面坐了,才問,“聽你的口氣,村裡經常有人中屍毒嗎?”

“是呀,原來這個毒是屍毒,怪不得我們打聽了這麼久,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堂的。”

“黃先生,屍毒不同於其他毒,是棺材裡纔有的腐爛之物,普通人決不會有機會沾染到它,你們村雖然附近有墳地,可也不該三番五次出事,對此你不覺得奇怪嗎?”

“不錯,沈公子說得極對,此事我也很困惑,其實此毒興起也是近兩年的事,開始是幾個上山砍柴或採摘藥草的人莫名其妙的毒暈在野地裡,後來村裡不斷有人失蹤,被找到時,也是半死不活身上爛了大片,你不知道,我們村原本不是這麼孤僻,自兩年前出事後,附近村落都傳說本地鬧鬼,竟老死不相往來,硬把我們視爲了異類。”他說着說着激動起來,一拍大腿,“我從來沒見過什麼鬼,想這世上即使是有鬼,也不過是些魅魃魍魎,無論如何也抵不過君子之氣!”

見他這樣,沈緋衣與小嚴都笑了,黃先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紅着臉道,“惹兩位公子笑話了,本地受妖言蠱毒已有一段日子,小人也是氣急了纔會失態。”

“沒什麼,黃先生的心情我們都很明白。”

又喝了幾口茶,黃先生終於完全安靜下來,擡頭問,“看幾位公子的打扮應該是城裡人,怎麼會來到如此荒僻之地?那位公子又是怎麼中的毒?我聽吳大根說發現諸位時是在墳地附近,既然沈公子說這個毒只有棺材裡有,難道他中毒時也在棺材旁邊?”

沈緋衣早料他會有此一問,微笑,“黃先生果然是君子,雖然滿腹疑問居然也沒把我們視爲鬼魅之徒。”

“噫,看公子五官端方滿身正氣,怎麼會是屑小之輩。”

“我們本是過客,只是誤聽了歹人之言,被騙到野地裡,又踩到碎裂的石板,不小心跌進古墓中,其間的許多周折奇遇,唉,不說也罷,總之全靠老天保佑才留了條命出來。”

他信口胡說一通,其中自然疑點重重,黃先生也不是傻子,可顧及那張救命的藥方,少不得睜一眼閉一眼囫圇而過,順着他話道,“果然是老天保佑了。”

小嚴在旁邊聽了半天,心癢難耐,忍不住插嘴道:“你們村難道沒有一箇中了毒還能活下來的人嗎?”

“沒有,至今爲止,所有中毒的人全死了。”

“難道你們不覺得奇怪?你們就沒有去找過毒源在哪裡?”

“唉,這位公子所言及是,村裡人確實也去四處查過,哪有半點頭緒。”

正商量着,忽聽旁邊有人呻吟,轉頭看,卻是躺在牀上的田七四腳蠕動,嘴裡嗚嗚有聲。

“啊呀,這位公子醒了,沈公子你的藥方的確有用呢!”黃先生喜出望外,搓着手,“才吃了一劑藥就有效了,實在是妙手神醫。”

沈緋衣心裡也是喜歡,忙上去扶了他肩,就着手又餵了幾口熱湯進去,田七面色黑色漸消,卻又像抹了層薑黃粉似的,毫無血色,幾口熱湯下去,睫毛像墨蝶翅膀似地忽扇幾下,緩緩睜開眼,平時一雙寒星似的眼早黯然下去,空洞無力地看着沈緋衣,毫無表情,半天,又疲憊地閉了眼。

“他的毒氣還未消盡,內力消耗很大,還要好好休息幾天。”沈緋衣對小嚴道,“你吃的那個藥也很厲害,也不要硬撐了,早些休息要緊。”

他這話已是逐客,黃先生哪能聽不出來,見他臉色陰沉,今晚怕是得不到藥方子了,唯有苦笑,拱手道,“那就不打擾了,我們改日再聊。”

他起身往外退,吳大根也撤了酒罈杯子往外走,沈緋衣立在窗前,看外頭人羣早散了,黑沉沉的天空下樹杈葉影斑駁,罩着底下泥牆瓦礫,偶爾幾條人影,才一晃就隱到牆後去了。他默默看了會,才轉頭向小嚴道:“你覺不覺得這個地方很有些怪異?”

“當然,都鬧成這樣了還不怪異。”小嚴身子也虛弱,強打精神忙了半天,累得實在不行,房間裡只有一張大牀,地上還橫了條席子,堆着吳大根的老婆抱來的幾條破棉被,他先去牀上田七旁邊躺了,道:“我怕冷,還是和他擠擠吧,勞駕沈大人你睡地板,咱們湊和着先過一晚上,明天讓他們再找間大房子。”

說着說着鼾聲已起,自己不知不覺把頭一歪,斜在枕邊人事不知。

沈緋衣見他累成這樣,不由搖頭,取了條棉被給他蓋了,又探頭看看了田七的臉色,把兩人照顧妥當,纔去地上席子上躺了,他本**潔,哪肯用這種污穢的農家睡具,當下把外袍褪下,往身上一兜,勉強閉目養神。

小嚴卻是睡得又沉又實,連半個夢都沒有,真正黑甜一覺,一直睡到下半夜,不知怎地胸口悶痛,像坐了個人在上頭似的,呼吸不暢,硬生生把他逼醒了。睜開眼,房間裡漆黑一片,渾身虛汗淋漓,人像浮在棉絮堆裡,輕飄飄毫無力道,他喉頭乾涸得厲害,定了定神努力坐起來,先去旁邊桌上摸了火石點燃蠟燭,火光一亮,當先卻見牀前席子上空空如也,沈緋衣人影不見,不由納悶起來,再扭頭看旁邊的田七,卻是精白烏黑好大一對眼珠子,活死人似的直直瞪過來,小嚴猝不及防,驚得幾乎從牀上跳下去。

“你這是幹什麼?”他拍着胸口罵。

田七隻是冷冷看着他,眼珠子一眨不眨,小嚴被他看得膽寒,不由伸手在他臉前晃一下,“喂,你是死是活?”

他手指頭擦着田七的眼睫毛,幾乎要觸到了,未料一隻手橫空而來,將其打飛出去,田七沉聲道,“嚴公子,我可以相信你嗎?”

“什麼意思?”小嚴幾乎懷疑他壞了腦子,嘆,“得了,我不和你一般見識,你能活下來就不錯了。”他直起脖子想往外叫沈緋衣,才一動作,田七立刻支身而起,一隻手抽出柄匕首頂在他腰眼上,“別叫人!”

“咦?”小嚴奇怪,“這算是怎麼回事?難道你真瘋了?毒傻了?”

“嚴公子,依我看真正傻的人是你,難道到現在爲止你都沒有看出誰是這些事是誰在暗中搗鬼?你還準備這樣任人愚弄下去嗎?”

“誰?你到底想說什麼?”

“沈緋衣!這一切全是沈緋衣在操縱,我們完全上了他的當!”

“呀?”小嚴倒吸一口冷氣,這才完全清醒了,整個人像浸在風眼底下,渾身每個毛孔都透出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