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明半暗燈光下,田七的臉色青裡透白,冷冷地看着小嚴,“你介入這事多久了?半年?三個月?我卻是兩年前就插手走屍案,卻始終了無頭緒,一直到……”他頓了頓,看了看窗外黝黑的天色,嘆口氣,“我昏迷了幾天了?”
小嚴伸出一根手指頭,只是看着他。
“一直到昨天我進了那個墓底通道,我才突然明白了,爲什麼所有的事全都無法解釋,其實答案就在我身邊。”
“到底怎麼回事?”小嚴忽然覺得冷,人卻是出奇的冷靜,自己緊了緊衣領,低聲道,“你究竟看到了些什麼?”
田七便在牀上端坐了,慢慢地,將事情經過仔細重述一遍,才說到拼緊地上花紋露出洞口,門板一開,沈緋衣走進來,不光是他,身後還跟着吳大根。
小嚴心頭一緊,臉上頓時變色,倒是田七不慌不忙,聲線穩定,像是沒看到這兩個人似的,繃着臉繼續往下說,一直說到地道里的男女對話,別人也還罷了,吳大根突然拳頭頂着心窩子,掐起聲音尖叫道,“這位公子爺,你說的可是真話?”
“你又知道些什麼?”田七反問他。
“我的祖宗,你不知道,五六十年前,確實有個姓秦的小姐被埋在墳崗子裡頭,她死後還有個姓田的情郎找來大鬧一場,之後就沒了動靜,有人說他是被秦老爺活埋到那個墓裡頭去了,我小時候常聽那些老人們碎碎叨叨地念這事,公子爺,你遇到的可是真鬼!”
“哦,是嗎?”田七笑了,卻對着沈緋衣,“你也是這麼想的?”
他本來輪廓秀麗絕倫,此刻病焉焉眉目垂斂,燈光下有種無助的美,然而他笑的時候,影影綽綽,面孔上每一片陰暗裡都藏了魅,叫人看了不放心。沈緋衣見他神色古怪,皺眉,“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別急,我的經歷還沒說完呢。”田七不理他,自顧自又往下說,一口氣說到女子跪在地上仰頭噴出股黑氣,方止住,房間裡已是一片沉寂,唯有吳大根用手掐了自己脖子,從左腳晃到右腳,整個人像是快站不住了,半天,才聽到他結結巴巴地在那頭道:“各位公子,大爺,我求求你們,倒是放點聲音出來呀,你們可別嚇唬我。”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以往所有的怪事都是衝着身邊的人來,從來沒有落到我身上,你自然會產生懷疑。”沈緋衣聲音依舊是淡淡的,像是空室芝蘭,存在於若有若無,不知是不是小嚴的錯覺,他的聲音裡有種悲哀,“我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田七冷笑,“以前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你,而這次在地道里遇到的事不由我不信,我先問你,昨天你守在地道口,可曾看見有誰下來過?”
“沒有!”
“那就怪了,地道只有窄窄一條路,你守在進口處,怎麼會有人從我身邊下去?能瞞過沈緋衣的耳目下來的,除了鬼,我還真想不還出會有誰!”
“我不知道。”沈緋衣眼皮也不擡。
“我倒是知道的,沈銳公子!你以爲我隨從你辦事,就從來沒打聽過你的來歷嗎?”田七微微笑,露出抹極白的牙齒,小嚴看得心頭一寒。
“你出身於藝人世家,祖祖輩輩全是宮裡的藝師,這裡是小地方沒人知道,可在東京、臨安提到伎倌沈栝的名頭,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他一口喝破沈緋衣的來歷,把小嚴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外表那麼高傲尊貴的人竟然不是官宦世家或書香門弟,只是個雜耍藝人出身,不由偷偷瞄了眼頎長挺秀的沈緋衣,又看看挑眉冷對的田七,突然有種悲哀自胸中騰起,轉過頭去嘆了口氣。
“不錯,我父親是個口技藝人。我從來沒有否認過這點。”
“你也會口技?”
“從小學過,會一點。”
“哼,既然如此,除了你,在地道里作怪的人還會有誰?”
“是,若是這麼想,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在地道里伏擊你了。”沈緋衣面無表情,一字字說得很清楚,小嚴看出底下的賭氣意思,不由着急起來,跺腳道,“是個屁,你還真肯認罪!”
“我沒認罪,我只是懶得和他理論。”沈緋衣動了真怒,越發露出冷若冰霜的本性,眼裡泛着淡淡藍色,如劍之刃,森森對住田七,“田少卿,自兩年前起你隱性埋名跟隨我辦案,本以爲會彼此敬重相安無事,想不到也會有今日反目,不錯,我會口技,你難道就不會下毒和易容?是否我也該因此懷疑到你的頭上?許多事是心中有魔,魔才能肆意橫生,如今你有了心魔,我們再無法共事了。”
一番話說得田七低頭,蠟光變幻間,只見他額頭處白玉似的皮膚,上頭濃睫微微撲閃,如此綺麗容貌,卻也是個來歷叵側的,不曉得後頭埋了多少秘密。
天邊才一抹魚肚白,田七已經走了,雖然小嚴曾努力挽留過他,可姿容秀美的少年倔強如蠻牛,他冷冷道:“不過是屍毒而已,還不至於要了我的命!”
沈緋衣至始至終一言不發,只是當小嚴送走田七回來後,見他獨自立在檐下出神,有那麼一瞬間,似乎有一些軟弱表情。可是當小嚴一靠近,沈緋衣立刻又恢復到以往冷若冰霜,用一雙烏琉璃似的眼看着他。
“他走了?”
“是,留也留不下。”小嚴搔搔頭皮,很無奈,爲什麼這些人非要逞英雄,一個個神仙精靈似的,其實不過是凡人之軀而已,“我很擔心他的傷勢,你說會不會出事?”
沈緋衣默然,等了會兒,見小嚴一直盯着他看,才說,“不會有事的,他是嶺南田家的人,任何毒藥對他來說都不在話下。”
“哦?有這麼厲害嗎?”
“放心,本來這次他中不了毒,只是一開始他就在懷疑我,覺得是我在故弄玄虛,因此才誤入圈套,被人下了毒。”
小嚴不響,可是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只一眼,沈緋衣面色沉了下來。“怎麼,你也在懷疑我嗎?既然如此,你可以和田七一塊走,不必在我身邊猶豫。”
“笑話,我吃了這麼多苦,連小命都快沒了,怎麼會這麼輕易退縮?”
“哦,那麼說你也是懷疑我的。”沈緋衣點點頭。
小嚴不說話,事實上剛纔田七臨別時也問過他,“你要不要和我一齊走?我們兩個繼續查這樁案子。”
“不,”小嚴想也不想,“我還是在留他身邊比較好。”
“怎麼,你相信他?”田七怒。
“我不知道,不過如果真是他在耍陰謀,昨天爲什麼還要救我們?你別忘了,沒有他,我們兩個就都活不了。”
田七被他問得呆住,“也許他希望我們能活着爲他作證,如果身邊的人全部都死了,他回去也脫不了干係,留得你我的命在,以後也能算是人證。”
“那他應該殺了你留下我,畢竟你知道他的底細。”
“他並不知道我曉得他的底細,這是一個失誤。”
“不會的,沈緋衣也說過,他查過你的底,既然這樣,像他這麼精細謹慎的人,不會想不到你也會做同樣的事。”
“那麼你還是相信他的。”田七長嘆,“嚴公子,說實話我以前一直覺得你淺薄無知,可是現在我有些改變了,至少你是個很好的朋友,我希望你這次沒有看錯人。”
小嚴苦笑,一想到田七說他淺薄無知就只好笑,不過想來也是,自己對江湖世情一竅不通,與這些玲瓏透剔且見識過大市面的人站在一起,不過是個鄉下人。這麼想着心裡就好過了許多,所以他對沈緋衣道,“我以前曾經懷疑過你,鑽牛角尖似的鬧性子,所以我不能經常重複這樣的傻事。”
“也許你想留在我旁邊看破綻,若像田七這麼走了,我幹了什麼你都不知道。”
“咦,你這話可是在懷疑我了?難道我是個天生喜歡算計的人?”口氣十分怨懟,引得沈緋衣微笑,“自然不會,你雖然性子活潑靈動,卻是個至真至純的人,你不會勾心鬥角。”
兩人重新回了房間,牀上被褥散亂,桌上幾隻藥碗上脣印猶在,小嚴想起田七走時青白的面色,免不了牽掛,忍不住還是問了句,“嶺南田家是什麼來歷?很有名嗎?”
“你聽說過蜀中唐門嗎?”
“沒有。”小嚴很心虛。
沈緋衣這才擡了頭,看了他眼,苦笑,“也難怪,你根本不是個走江湖的人,怎麼會知道這些門道。”
“這個唐門,還有田家,都很有名嗎?”
“是,江湖中人十之全知道蜀中唐門是鼎鼎大名的使毒解毒世家,其實嶺南田家也是個中楚翹,只是田家爲人低調,門下子弟很少在外頭行走,因此反而默默無聞。”
“田七也是嶺南田家的人囉?我聽你剛纔叫你田少卿,那纔是他的真名,是不是?”
“是,田家上下都喚他作七少。”
沈緋衣仔細收拾東西,小嚴便看他把銀針一根根插進雪白的紗布裡去,“田七少?他家裡很有錢嗎?爲什麼會來你身邊做隨從?”
或許是嫌他問得太多,沈緋衣懶得理會,他的手指緩慢而有力,似乎一切都胸有成竹,許久許久,直到小嚴等得不耐煩了,才聽他淡淡道,“他爲什麼不能做我的隨從?只是因爲他出身名門,而我只是個藝人之子?”
糟了,小嚴只覺有股子寒氣撲面而來,知道自己觸到了沈緋衣的痛腳,忙賠笑,“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覺得他那樣的人,似乎不會老老實實跟在你身頭辦事……”突然覺得越描越黑,忙閉了嘴,一時漲紅臉不知道怎麼辦。
沈緋衣搖頭,不知該拿他怎麼辦的樣子,終於嘆,“他本想在朝中求個功名,誰知處處碰壁,只好轉而投到我門下做侍衛,雖然田家在江湖上名頭大,可到了朝廷裡,不過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夥子,誰肯重用他?”
“是,是,是。”小嚴因爲剛纔說錯話,變得很是小心翼翼,垂手順目道,“你還有什麼事只管吩咐我去做。”
沈緋衣好氣又好笑,橫眼道,“好,那我要你現在回去那墳墓,把棺槨裡面重新細查一遍。”
“什麼!”小嚴只覺眼前一黑,額頭‘刷’地冒出層冷汗。沈緋衣忙搭了他肩頭,“別怕,我不是讓你一個人去。”
“真的還要再去一次?”小嚴的聲音都有些變了,自己可還不覺得,抽着嗓子道,“那地方有什麼好,值得一趟兩趟的跑?”
“至少那是我們手上唯一的線索,你不覺得經過這些事,對方所有的痕跡全擦得乾乾乾淨,只有這個墳墓是搬不走的證據?”
“是,那確實是個好證據。”小嚴冷汗不斷,自己不住用手擦了,咬牙切齒地,“行,無論什麼事,我奉陪到底!”
沈緋衣微笑,要知道棺材是件極其詭異奇突的物件,雖然平時人人嘴上說也說得,甚至摸也摸得,唯有睡進去是萬萬不敢,而真正睡過棺材的人事後定會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那種與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覺很不容易忘記,難得小嚴遭此打擊仍然奮身前往,這基本也算是種義舉了。
“好,對方也是被我們逼得萬不得已才露出這個地方,只要緊盯住不放,他們遲早會暴露得越來越多。”
兩人商量妥當,才整理好東西,門外有人輕輕咳嗽,“兩位公子,我能進來嗎?”
黃先生到底放不下那味解藥方子,早早地候在門口,見他們收拾得要走的樣子,瞞不住露出緊張表情,“公子,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我們昨天在路上掉了些重要的東西,想回去找一找,等會還是要回來的。”沈緋衣早有準備,自懷裡掏出紙藥方,兩指拈了遞過去,“這就是解屍毒的藥方,黃先生可以派人收齊了製成藥丸存在密封罐子裡,若是再有人受傷中毒,立刻可以取出服下。”
“好好好。”黃先生要的就是這個,終於到了手,不免喜形於色,接過來頓時眉開眼笑,“公子果然是俠士風範,我代替村裡所有人敬表謝意,如果以後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儘管開口勿妨。”
他本是客氣,卻被沈緋衣逮住話頭,立刻接道,“既然如此,我倒要叨擾了,我們就是要去昨天的墳地裡轉轉,可惜人生地不熟,能否請先生找人帶個路?”
“墳地?”黃先生嚇一跳,脫口道“怎麼你們還想去那個秦家墓地?”
沈緋衣不響。
他自己倒臉紅起來,忙解釋,“倒不是吳大根多嘴多舌什麼事都藏不住,只是秦家墓地的傳言由來已久,村裡人平時提都不敢提的,公子也算是去過那裡,裡頭有沒有鬼我不敢說,想來暗器機關肯定不會少,當初秦家可是本地大戶,墓地的石塊全是用上等糯米特製的,若不嫌我迂腐,不妨先聽我一勸,還是止步避開爲妙。”
“可是我有件非常重要的東西掉在裡頭了,不能不回去呢。”
“唉,公子。”黃先生把他又看了幾眼,又去窗口、門外處瞄了幾眼,才轉身回來,下定決心似的,用力道,“小人不才,也算是讀過書懂些道理,既然收了藥方,兩位自然就是咱們村的恩人,有道是滴水之恩應涌泉相報,小人有幾句話不知該不該講。”
“你儘管說。”
“不瞞兩位,山上的那片墳場是本村的凶地,所有人都不許上去的。”
“這可是胡說,吳大根不是那裡的守墓人嗎?”
“呃,公子有所不知,吳大根其實是個外鄉人,一年前纔到了此地,並不算本地人。”
“哦?”
“他是帶了老婆一路討飯來的,跪在村長六口說是隻要找個活幹,不論工錢賞口飯吃就好,村裡也沒別的事,就派他去看墓地了。”想來這種差外地人去賣命的事並不光彩,連他自己都覺得未免失之卑劣,於是又加一句,“由此看來禁地之說也只是老人留下的下規矩,吳大根不是也好好的。”
“既然如此,我們去山上也應該沒事。”
“呃,話是這麼說。”黃先生有些着急,還要接着勸,忽聽沈緋衣揚聲道,“誰在外面?”小嚴搶步出去把門推開,卻是吳大根的瘋婆子手裡端了碗湯麪,晃頭晃腦的走進來。
黃先生這才鬆了口氣,話是說不下去了,拱拱手,“兩位執意如此,小人也不廢話了,還是讓吳大根給你們領路,需要什麼東西只管開口,小人莫不敢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