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菩薩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
馮令華覺得他的眼神有說不出的熟悉,真的極像遠方。想到遠方,那傾國傾城的貌,馮令華的一顆心不禁隱隱約約疼了起來。
馮潤道:“五妹到瑤光寺出家爲尼,也不是我所逼。是她心中有愧疚,明白我們姐妹間自相殘殺,最後也只能落個兩敗俱傷的地步,對於我們馮府,只有壞處沒好處,五妹想清楚了這一點,這才提出要到瑤光寺出家的。”
馮令華握了她的手,忍不住紅了眼圈:“二姐,我就知道,外面的那些傳言不可信。哎二姐,你受委曲了。”
馮潤道:“受點委曲,也算不了什麼。”
馮令華感嘆:“別人不理解你倒也罷,家人也不理解。換了我,還不知如何傷心難過呢。”
馮潤道:“還好七妹你理解。”
所有的人都不理解都沒關係,馮潤想,只要馮令華理解就行。其他人,她還不放在眼中呢。
那邊的馮夙,不時朝馮潤探頭探腦的看過來,一副鬼鬼祟祟的神情。等了好半天后,好不容易盼到馮令華離開馮潤身邊了,這才屁顛屁顛的走過來。
“二姐——”馮夙站在馮潤跟前,上下打量她一番後,頓時吹捧:“你越來越美了,簡直就是仙女下凡,美得整個北魏國沒有能及,什麼西施趙飛燕的,見到你自慚形穢。”
馮潤沒好氣,看他一眼道:“拍馬屁拍得如此賣力,定不是什麼好事兒,非奸即盜!別說這些不着邊際的廢話,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馮夙極誇張地瞪圓眼睛,給她一個歎爲觀止的表情:“二姐你真是聰明絕頂,一猜就知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馮潤“哼”了聲:“你這賊頭賊腦的樣子,能有什麼好話跟我說?”
馮夙悻悻然:“我是風度翩翩一佳公子好不?哪有賊頭賊腦?”
馮潤身後的寒香忍不住,“撲哧”一聲笑。
馮夙像找到了知音,連忙問:“對嘛寒香,你倒說說看,我是不是風度翩翩一佳公子?”看到寒香低頭不答,他又再讒着臉問高菩薩:“高公子,你說我是不是風度翩翩一佳公子?”
高菩薩咧嘴道:“對對對,你就是賊頭賊腦的風度翩翩一佳公子。”
這次輪到馮潤“撲哧”一聲笑。
馮夙撓了撓頭。決定不在這個問題糾結下去,說正事,他湊近馮潤,嬉皮笑臉道:“二姐,求求你,幫我一個忙唄。”
馮潤斜眼看他:“幫你什麼忙?”
“你先答應我,我纔敢說。”馮夙道。
“不說算了。”馮潤擡腳要走:“你的忙我也懶得幫。”
唬得馮夙趕緊伸手扯了她的衣袖,陪着笑臉道:“哎呀二姐別走,我真的有事兒求你幫忙。呃,二姐,我那妻子黃氏,三年前在平城不是生了一場病給病死了嘛,儘管我的小妾不少,可一個個都是出不了廳堂的,要做我的妻子可不夠資格。”撓了撓頭,“嘿嘿”兩聲又再道:“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了陳留公主,她不是守寡了嘛,回到宮中,如今也是孤身一人。我沒妻子,她沒丈夫,我們剛好相配成一對兒。好二姐,求求你幫我這個忙,作主馬她許配給我?”
馮潤打了一個響指:“原來是這個啊?”很瞧他不起:“呸,你這是什麼眼光?那陳留公主有什麼好,是寡婦不算,還人老珠黃,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對她癡心不改?”
馮夙自個兒嘀嘀咕咕:“你的年齡跟陳留公主不相上下,她是人老珠黃難道你不是?”又再嘀嘀咕咕:“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麼好,是有婦之夫不算,還脾氣臭,高公子十幾年如一日愛你,愛到不顧一切,爲了你,竟然傻不拉嘰的淨身做了內監。”
馮潤沒給氣死。
衝上前,狠狠的端了馮夙一腳。
這一腳端中了馮夙的屁股。馮夙一個踉蹌,往前衝幾步,站立不穩,“撲通”一聲摔到地上。
馮潤罵:“剛纔你說些什麼?”
馮夙從地上爬了起來。挺識趣的伸手打了自己幾個嘴巴,趕緊道:“二姐,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馮潤“哼”了聲。
馮夙臉皮老厚,走上前又再扯馮潤的衣袖,央求:“二姐,看在我們是同胞姐弟的份上,就幫我這一個忙,好嘛?二姐,求求你了,只要我娶了陳留公主,你讓我做豬做狗,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馮潤沉吟。
覺得馮夙娶了陳留公主也沒什麼不好。畢竟陳留公主是皇親,元宏同父異母的妹妹,身份地位尊貴,馮夙娶了她,也是擡高了自個兒的身份。
“好吧。”馮潤答應下來:“改天我跟她說說,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也是定要把她許配給你,然後選了個黃道吉日,讓你倆成親。”
馮夙興奮得蹦跳。
直笑得嘴巴合不上來,就好像陳留公主觸手可及那樣。
宗廟座落典禮結束後,衆人先後離去。
落依和家人依依不捨。落依的娘不停抹眼淚,哥嫂子也紅了眼眶。馮潤想了想,叫住了將要離開的馮令華:“七妹——”
馮令華停下來:“二姐,有什麼事兒?”
馮潤走了近去:“有一事兒想讓你幫忙。”朝那邊的落依瞥了一眼,又再道:“落依從小跟着我,會寫幾個字,人善良,性兒溫順,這些年來對我忠心耿耿,如今,她已是三十歲了。如果再繼續留她在宮中伺候我,也未免太苦了。七妹,你和你家的任城王爺幫我留意留意下,找一個忠厚老實可以託付終身的男子,讓她出宮去嫁人,窮點沒關係,對她好就行。”
馮令華笑道:“好,那我留意一下。”
馮潤想了想又再道:“最好能找一個尋常的平民百姓,經商也好,務農也好,比做奴僕的強。落依伺候了我半輩子,不想讓她再去伺候人了。”
馮令華又再應一聲:“好。”
其實馮潤心中也是明白,要給落依找一個好男人,談可容易?一來落依早已過了出嫁最佳年齡,二來落依出身低賤。要嫁人,也只能找死了妻子的男人,或是做別人的小妾。
馮令華離開後,馮潤也上了馬車。
高菩薩坐在她身邊:“潤兒,天色還早,也不用急着趕回宮去。這兒離瑤光寺也沒多遠,不如順道去一趟吧。”
“去瑤光寺?”馮潤一愣:“去瑤光寺幹什麼?”
高菩薩咧嘴一笑:“去瑤光寺祈禱,願主上早日平蕩南朝,平安歸來。隨便去看一下你的五妹,看她過得過好?”在她耳際旁,低聲說了幾句,一雙烏黑的眸子活蹦亂跳,閃爍着邪惡不懷好意的光。
馮潤笑罵:“就你花樣多。”
“這關係到你我的性命,能不花樣多嗎?”高菩薩道:“如果她態度不好,看你的目光帶怨毒,帶着復仇之意,那斷然留不得,要不後患無窮。當然,如果她真的放下了,六根清靜,那留她一條命苟且偷生也無妨,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馮潤把頭依在他的肩上:“高菩薩,這個世上,就你對我最好。”
高菩薩故意問:“那他呢?”
這個“他”,自然是指元宏。馮潤幽幽的道:“他的女人太多,他給我的愛,雖然很多,但畢竟不是全部。而且,在他心裡,女人不外是點綴,他的偉業比什麼都重要,爲了他的偉業,什麼都可以拋棄,——包括女人。”
高菩薩問:“但你還是愛他對吧?”
馮潤也沒否認:“嗯。”
高菩薩很無奈,伸手極是粗魯的捏着她的下巴,眼睛對着她的眼睛道:“潤兒,難道你哄哄我,說不愛,會死呀?”
馮潤道:“你那麼聰明,我說不愛,你會信?”
高菩薩聳聳肩道:“你錯了,我不聰明,我極蠢,想必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像我這樣蠢了。”他那慢吞吞的聲調,帶着嘲弄意味,譏笑馮潤的同時,也在譏笑自己。
馮潤不吭聲。
高菩薩也不說話了。
馬車廂門的珠簾上,掛着兩個小鈴鐺。此時馬跑得挺快,小鈴鐺便“叮噹叮噹”的響,彷彿在演奏樂曲那樣。那“叮噹叮噹”的聲音,空靈,透徹,落到馮潤耳中,莫名的,就覺得有一種很憂傷的味道。
瑤光寺置身在一個偏僻幽靜的地方,遠離俗世凡塵的喧擾。青磚黃瓦,青燈古佛,木魚聲聲。
門前擺放着一隻大香爐。進門去,是大雄寶殿,周圍燭光閃耀,輕煙縈繞,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在正中間,左邊的是西方極樂世界阿彌陀佛,右邊的是東方淨琉璃光世界消災延壽藥師佛。
寶殿的左邊是觀音殿,功德堂,右邊是玉佛殿,祖師堂。
二進廳是一個大院落,兩側是綠樹,有一尊立在圓池內蓮花上的觀音菩薩,手握淨瓶,輕輕彈指,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形象。
主持帶着衆尼姑出來迎接馮潤。
馮清夾在衆尼姑當中,向馮潤行跪拜禮。
此時她剃了光頭,穿着一身粗布衣褲,腳踏布鞋。如果不仔細看,還看不出這個皮膚髮黃,臉色黯淡無光,雙眼無神的尼姑,曾經是整個北魏國最尊貴的女人。
這個曾經是整個北魏國最尊貴的女人,面無表情,目不斜視,但馮潤春風得意神采飛揚的一張臉,卻不時在眼前晃來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