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後,拓跋宏回到平城了。
召集貴族老臣,討論遷都的事。大部分的貴族老臣持反對態度,搬出一條條理由,都被拓跋宏駁倒了。
那些貴族老臣實在講不出道理來,只好道:“遷都是大事,到底是兇是吉,還是卜個卦吧。”
拓跋宏道:“卜卦是爲了解決疑難不決的事。遷都的事,已經沒有疑問,還卜什麼。要治理天下的,應該以四海爲家,今天走南,明天闖北,哪有固定不變的道理。再說我們上代也遷過幾次都,爲什麼我就不能遷呢?”
“遷過幾次都”,未免有點誇大其詞,——其實,自北魏建國以來,不外是遷過一次都而已。開國君王道武帝拓跋珪於登國元年建國,定都盛樂,天興元年遷都平城。
不過就唯一的一次遷都,拓跋宏遷都的理由就堂而皇之。
貴族老臣對拓跋宏的反駁,啞口無言。
於是遷都洛陽的事,成了鐵的事實,沒人再敢提出異議。
遷都洛陽,對拓跋宏而言,是改變北魏過去對中原遙控的形勢,有利於整個國家的控制和政策的繼續進行,也擺脫了一百多年來鮮卑貴族保守勢力在平城形成的羈絆和干擾。
隔一段時間,拓跋羽便到馮府宗廟來看馮潤。
他眉飛色舞對馮潤道:“平城的地理位置太接近北方蠻族柔然。主上道,我們北魏國剛建都平城的時候,胡血勃勃,戰士兇悍勇武,自然可以把柔然打得落花流水,嗷嗷狂逃,不敢輕易窺視。但隨着日益南擴,王朝的軍事實力和將士素質卻不升反降,打南朝沒問題,對付兇悍又多良馬的北方柔然仍有吃力之感。平城鄰塞,稍不留神,柔然鐵騎就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平城包圍起來,國都如果有了閃失,北魏王朝就有可能會轟然中坍。因此主上不顧貴族老臣反對,鐵定心要遷都洛陽。”
馮潤問:“那什麼時候開始遷都?”
拓跋羽道:“就在最近。如今在平城的大批王公親貴開始着手大舉南遷到洛陽的準備,一併南下的還有北魏太廟中的列祖列宗的神位。”
馮潤“哦”了聲。
其實這些都跟她毫無不相干,她不過隨口問問而已。
過了一天,常姨娘到宗廟來了。
“潤兒,主上遷都到洛陽之事,你聽說沒有?”常姨娘愁眉不展:“聽說那洛陽離平城極遠,千里迢迢,到時候文武百宮,王公貴族都要到洛陽去。你爹爹,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還有夙兒,想必也要去,馮府的女眷少不了要隨行……潤兒,我左右爲難,隨着他們去洛陽,又放不下你,可留下陪你,又放不下夙兒……我該怎麼辦纔是好?”
“娘,我又不是小孩兒。”馮潤安慰她:“我會照顧我自己。”
常姨娘搖頭。
眼圈子紅了:“你一個弱女子,手無寸鐵……剛剛我哭着求你爹爹,說如果我們去洛陽的話,也讓你一起去。結果你爹爹道,你的去留,豈是他能作主?潤兒,你的命怎地這般苦?”
眼淚滴下來,伸手擦去。
常姨娘嘆了一口氣,又再道:“可惜遠公子,他……哎,如果遠公子沒死,那該多好。畢竟,你自小跟他認識,知根知底,而且他對你一心一意。”頓了頓,試探那樣的道:“那高公子,待你也是不錯的。潤兒,不知道高公子,他……他可否願意照顧你一輩子?”
她這話,說得比較含蓄。
但馮潤還是聽懂了言下之意。莫不是希望馮潤跟高菩薩暗渡陳倉,日後好有個依靠。
馮潤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不是高菩薩不願意照顧她一輩子,而是……她心中總是有所不甘。可是甘與不甘,生活總是由不得自己作主。以後的事,管它呢,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哪裡能想這麼長遠的事兒?
馮潤轉換話題:“主上他……真要遷都洛陽?”
常姨娘點點頭:“我聽你爹爹說,遷都之事要成定局了,沒人能夠改變主上的決定。就像當初主上禁國內士民穿着胡服,改穿漢人服裝,朝廷上禁鮮卑語,改說漢話,那些王公貴族儘管抗議反抗,但主上說一不二,違反者,輕丟官坐牢,重則人頭落地,如今誰敢說半個‘不’字?”
都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如今馮潤離開皇宮已有七年,對於拓跋宏,豈又能形容“刮目相看”這四個字來形容這麼簡單?用“今非昔比”,“日新月異”來形容也不爲過。
但此時的拓跋宏,對馮潤而言,已是無關了。
——也不是無關。
他沒有正式明文休她,藕斷絲還連,讓她上不到天下不着地,半空中吊着,守着活寡,嫁不了人。
馮潤的怨恨,可想而知。
夜裡,馮潤躺在牀上輾轉反側。
高菩薩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上山採一次藥。馮潤身上傳屍病毒和鶴頂紅鷓鴣霜的毒已完全消除,不用放血排毒和吃藥已有三年多,高菩薩爲此上山採藥的次數少了。但最近又再頻繁起來,高菩薩說,他要給備多些肌香丸,以後終歸要用着。
因爲使用了肌香丸,早已過了二十四歲生辰的馮潤,面色嬌嫩,膚如凝脂,看上去也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年齡,絲毫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馮潤好不容易纔睡去。
她作了一個夢。
夢到自己獨自一個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走路,她不知道她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她要往何處去。
周圍沒有人影,也看不到任何景物,只有一條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路。馮潤只是急步走,越走越害怕,只覺得毛骨悚然。
冷不防聽到有人叫她:“潤兒——”
是拓跋宏的聲音。
馮潤睜大眼睛,四周圍尋找,然後看到前面有一個修長的身影。馮潤認得,那是拓跋宏。
馮潤忘記了害怕,頓時拔腿朝他奔跑過去。
可是,那麼短的一段路,不過是兩丈遠的距離,可夢中的馮潤雙腳彷彿灌了鉛似的,怎麼跑得慢吞吞的,跑了很久很久,都無法追到拓跋宏。
馮潤急了,大叫:“陛下!陛下——”
拓跋宏沒回答,卻站在那兒沒動,等馮潤。
不知過了多久,馮潤氣喘吁吁,好不容易跑到拓跋宏身後。馮潤張開手臂,從拓跋宏身後,擁抱了他。
她叫他:“陛下!陛下——”
拓跋宏轉過頭來看她。
臉色猙獰,陰鷙得可怕,一張眼睛黑森森,幽磷磷的,灼灼地閃一股淡漠與寒意的幽光。
馮潤給嚇着了,連忙鬆開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
結結巴巴道:“陛……陛下——”她大着膽問:“你說過的,讓我等你,說待你可以作主的那天,把我接回宮裡去。陛下,如今你能作主了,你什麼時候把我接回宮裡去?”
夢中,拓跋宏冷冷的道:“朕不會把你接回宮去了!”
馮潤大聲地道:“陛下,你怎麼說話不算數?”
拓跋宏道:“你跟背叛了朕,這些年來,你跟高菩薩在一起苟且!”他眼中的幽光愈發冰冷,比刺骨的寒冬,更是冷上三分。聲音也冰冷:“馮潤,你不守婦道,水性揚花,招蜂引蝶,拈花惹草,見異思遷,敗壞門風。”
馮潤不服,反駁:“憑什麼,你就可以三宮六院,我就不可以有左擁右抱?”
拓跋宏大怒:“作爲朕的女人,怎麼可以如此放蕩不羈?”又再道:“皇祖母說得對,你是禍國殃民的女人,不能留在朕身邊!皇祖母還說,要對你痛下殺手,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他自身上拔出了一把劍。
劍光寒森森,架在馮潤的脖子上。
馮潤只覺得領際涼飈飈,冰冷的劍尖貼在脖子上。頓時嚇了魂飛魄散,尖叫了起來:“不要!不要啊——”
叫着叫着,就驚醒了過來。
剛剛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從夢中回過神來,突然感覺到牀口好像站着一個人,正在低着頭,一動也不動地看着她。
此時燭光微弱得不能再微弱,風一吹,周圍的景物便隨着燭光搖晃起來,影影綽綽,模模糊糊。
站在牀口的那個人,在搖晃的燭光下,一雙黑森森幽磷磷的眼睛,也影影綽綽,模模糊糊,不真不切,似幻非幻。
馮潤再次給嚇得魂飛魄散。
尖叫:“啊——”
那人忽然道:“潤兒,是朕——”
馮潤停止了尖叫,朝他看過去。眼前站着的人,是拓跋宏!馮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疑還在夢境中。
她呆呆的看着他。
拓跋宏在牀口坐了下來,望向馮潤的目光就像前一樣溫暖而柔軟,充滿憐惜和疼愛。他伸出骨骼修長而清雅的手指,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臉,輕聲道:“潤兒,剛纔是不是作惡夢了?”
馮潤不說話,仍然呆呆地看着他。
她不捨得眨眼。
擔心眨眼了,拓跋宏就會從眼前消失。
拓跋宏又再叫她:“潤兒——”
馮潤好半天后才反應過來。但仍然不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捏捏自己的臉頰,痛;摸摸自己的心口,心在一下一下跳動着;握握自己的手,溫暖如微火。
顯然,這不是夢。
拓跋宏真的來了,來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