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潤心煩意亂,睡不着。
只好數綿羊。
數了一隻又一隻綿羊。那些被數過的綿羊,生了孩子,孩子又再生孩子……馮潤數了一遍又一遍。綿羊的祖宗十八代全數個遍,直到黎明將來來臨,好不容易有了睏意,馮潤這才朦朦朧朧。
翌日頂了倆黑眼圈,打着噴嚏去給太皇太后請安。
滿腦子的漿糊。
結果落到衆人眼中,卻是一夜不眠,“心猿意馬馳千里,浪蝶狂蜂鬧五更”的後遺症,白惹衆嬪妃羨慕嫉妒恨。
好不冤枉。
因爲馮潤以跨父追月的執着和精神不肯捨身爲拓跋宏陪寢一百次,不幸再次被禁足在汀蘭宮,每天罰抄《勸戒歌》。
《勸戒歌》是太皇太后所寫。
三百餘章,比《女誡》多出一半字不止。是告諭王室成員,要自珍,自重,自廉,自律,守節不移,忠誠體國之書。
這次罰抄,跟上次不同,拓跋宏沒派人來監管,全靠馮潤自律。馮潤也不大自律,恧心機鑽了空子,每天罰抄的《勸戒歌》,有一半是由落依代勞。
馮潤慶幸自己小時候聰明。
因爲闖禍,常常被爹爹罰跪罰抄。因此想出了一個偷懶的辦法,逼着落依秋兒讀書識字,不但學鮮卑字,也學漢字,讓她們模仿她的字跡,落依聰明,學會了,秋兒則太笨,是扶不上牆的阿斗,最後馮潤不耐煩,放過秋兒,反正有落依代她罰抄就足夠了。
馮潤想不到兒時這個偷懶之計,竟然終生受益。
漢字比鮮卑字難寫,筆畫也較多,馮潤讓落依負責抄漢字,她抄鮮卑字。一個月過去,倆人得到的收穫是,寫字的速度快了不少,字跡愈發娟秀,還有,馮潤能夠一字不漏熟背《勸戒歌》。
馮潤禁足罰抄懲罰結束沒多久,除夕到來了。
除夕是一年之末,又稱“歲暮”,“歲除”。
除夕正值新年舊歲交替更代之際,歲暮之日的習俗有兩個主要內容。一:除舊佈新和驅邪避厲;二:家家戶都忙着準備蔬菜和飯餚,這是“宿歲之儲”,用此來迎接新年。
除夕之夜,還有一個習俗,那就是守歲。
守歲,就是在舊年的最後一天夜裡,不論男女老少,都會燈火通明,聚在一起熬夜,迎接新一年到來。
守歲有兩種含義:年長者守歲爲“辭舊歲”,有珍愛光陰的意思;年輕人守歲,是爲延長父母壽命。
馮潤隨了衆人,在永安殿吃年飯。
之後,在燈火輝煌的永安殿中齊齊守歲。
守歲極無聊,爲了度過漫漫長夜,少不了熱鬧喜慶的歌舞助興。在座的幾位殿下,兩位還沒出閣的公主,還有拓跋宏的衆多嬪妃,也免不了來一番才藝表演湊熱鬧。
人人都有備而來。
包括高貴人。
跳一曲紅綢舞。她素喜紅,這次也不例外,穿了一身如火般那樣的紅的衣裳。只聽樂曲響起,高貴人婆娑起舞,舞姿輕靈,身體軟如雲絮,柔若無骨的旋轉,扭動。
忽然雙手一揮,輕舒長袖,袖中四條鮮豔奪目的紅色綢帶輕揚而出,掛在大殿的樑上。
大殿一片豔麗的紅。
高貴人纖足輕點,輕盈柔軟的身子穿梭在四條紅色綢帶之中翩躚起舞。衣決飄飄,水袖漫舞,身段婀娜,飄忽輕柔,綽約多姿。
漫舞中的高貴人,魅惑,撩人,風情,美豔不可方物。
一舞完畢,太皇太后讚不絕口:“跳得不錯,可謂是平生難得一見的美妙精彩舞蹈!”她誇高貴人:“高句麗飛出來的金鳳凰,色藝雙絕,無人能及。”
“妾謝過太皇太后誇讚。”高貴人一臉喜悅。媚眼如絲那樣的笑,嬌聲軟語道:“妾愧不敢當。”
太皇太后擡眼望馮潤。
“大馮貴人,你呢?”微笑問:“這次又給哀家帶來什麼驚喜?”
馮潤站了起來,特恭特敬特誠懇道:“回太皇太后,妾不才,生性愚笨,且素喜清靜不好動,對歌舞彈唱興趣不大,唯一的愛好不外是讀書寫字。這樣吧,妾給衆人用鮮卑語和漢語各背一遍《勸戒歌》。”
拓跋宏在座位裡。
前面的桌子上擺着各類乾果,各式小點心。他神態慵懶,時不時挑了一兩顆乾果扔到嘴裡,那樣子,有說不出的悠閒自在。
馮潤沒看他。
輕咳一聲,清清嗓子。
然後用了清脆,甜美,純淨,明亮,字正腔圓的聲音,聲情並茂,極富感染力的把《勸戒歌》用鮮卑語和漢語各背一遍。
太皇太后喜不自禁,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拓跋羽朝拓跋宏張望過去。
剛好拓跋宏的一雙眸子無意中掃過來,拓跋羽衝他咧嘴一笑,做了一個五體投地的神情。拓跋宏面無表情,淡淡在把目光移開去。
他這個四皇弟,在略顯輕浮和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外表之下,卻有一雙明察秋毫洞釋世事的慧眼。
什麼也瞞不過他。
高貴人的紅綢舞固然跳得精彩美妙,但比起馮潤背的《勸戒歌》,在太皇太后眼中,還是稍遜一籌。
“大馮貴人,你把哀家的《勸戒歌》用鮮卑語和漢語一字不漏背出來,可見你的孝義賢德。”太皇太后一臉慈愛,自頭上取下一根髮簪:“這支髮簪,是當年世祖的昭儀娘娘贈送給哀家,如今哀家打賞給你罷。”
這根髮簪,爲“童子如意平安”簪。
寓意爲“多福多壽多子孫”。
簪頭是由一塊瑩潤細膩的玉石雕成一男童,手託一個藍寶石雕琢的寶瓶,瓶口插幾枝細細的紅珊瑚枝襯托着一個“安”字,男童背後一柄金如意柄,與寶瓶連爲一體。
太皇太后嘴裡的“世祖的昭儀娘娘”,是太皇太后的姑姑,馮潤的姑婆。當年嫁到北魏帝國,是她父親主動送給世祖表示停戰言和的禮物,——也就是和親。這枝“童子如意平安”簪,是她的嫁妝之一。
太皇太后把這根髮簪給馮潤,用意不言而喻。
一來,肥水不流外人田,馮家的東西,終歸是落到馮家人手中;二來,馮潤要爲拓跋宏生下皇子,爲馮家光宗耀祖,繼續保持馮家的權貴地位和馮氏政權的連續性。
馮潤心知肚明。
不過卻裝傻。
反正,她又沒爬上拓跋宏的龍牀,又沒跟拓跋宏來個肌膚之親,哪來的皇子生?再說了,當年的那位“世祖的昭儀娘娘”,還有當今的太皇太后,配帶了這根“童子如意平安”簪,還不是沒生出一子半女來?
可見,理想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
並不是想要什麼就會得到什麼。
當下馮潤喜笑顏開地雙手接過太皇太后的髮簪,跪下來磕頭謝恩:“妾謝太皇太后恩典。”
一旁的高貴人,死撐着淡定神情。
可管不住自己的一雙眼睛冒火。恨不得眼中能飛出一把飛刀,來個見血封喉,對馮潤的人頭毫不留情“咔嚓”掉,然後再將她五馬分屍,剁成肉碎,扔到河裡餵魚蝦。
偏偏馮潤還很得瑟。
回到座位,得意洋洋地歪頭對旁邊的馮姍道:“三妹,你我到底出身於顯赫之家,才配得上如此價值連城的髮簪。換了某些人,飛上枝頭當鳳凰又如何,還是改變不了麻雀出身,一輩子上不了檯面。”
高貴人坐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
倒是馮姍,因爲她與馮潤座位中間隔着高貴人,馮潤說這番話的時候聲音壓得極低,她只聽到“三妹”兩個字,其它不曾聽到。因此伸頭過來問:“二姐,你說什麼?樂師剛好演奏樂曲,我聽不清楚。”
“好話不重複。”馮潤伸伸舌頭,扮個鬼臉:“不說第二遍。”她那番話,馮姍聽不聽到沒關係,高貴人聽到了就可。
看到高貴人氣得有些扭曲的臉,馮潤就知道,她的用意達到了。
擡眼,看到拓跋宏的目光落到她臉上。
馮潤心情奇好。
一時起了捉狹之心。就像當初在馮府,他無意中偷窺了她拿馮姍尋開心,牙尖嘴利懟馮清,她惡作劇對他各種表情。
如今她來個歷史重現。
先是凶神惡煞的朝他一瞪眼,然後是皺鼻子,接着是冷不防把舌頭長長伸出來,翻着白眼,學了吊死鬼恐怖的樣子,給他一個大鬼臉。
想不到拓跋宏也回她一個歷史重現。
面無表情。微微扯了扯嘴角,極淡定地看着她,喜怒不形於色。
馮潤樂不可支,伸伸舌頭,作了個揮汗不好意思狀。末了意猶未盡,拿過桌子上的一杯酒,向拓跋宏作了一個碰杯動作,隨後仰起頭,很豪邁地將懷中的酒一乾而盡。
拓跋宏沒動怒。
忽然笑了,露出了雪白得耀眼的牙齒。極配合地舉起手中的杯,也將裡面的酒一乾而盡。
高貴人低下頭。
只覺得心中的妒火在燃燒。一股熱血涌到頭頂,雙脣和眼角被燒得通紅,滾燙的氣流,在身體每個細胞內翻滾。
五更天的時候,雞鳴了。
天開始矇矇亮,遠近的爆竹聲響起來了。
宮中也放了爆竹,燃草。爆竹之所以叫爆竹,是將竹子放到火中燃燒,竹腔爆裂,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據說,這樣可以嚇走惡鬼,驅邪降福,祈求在新一年裡,從年頭平安到年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