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臉上怒色更濃,訓斥:“堂堂一個貴人,就應有貴人的儀態!如此驕橫跋扈,倚強凌弱,成何體統?”
馮潤望向他。
猝不及防的,彷徨,無助,委曲,淒涼,酸楚的感覺一古腦兒涌上心頭。馮潤鼻子一酸,淚水就要掉下來。
但她緊咬着嘴脣,努力的,把眼淚硬生生逼回去。
猛地扯開領口,將掛在脖子上的骨角狼形雕刻扯了下來。
“拓跋宏——”馮潤沒叫他“陛下”,而是連名帶姓的叫他:“你怎麼能夠如此對我?你怎麼能夠如此這樣狠心?你怎麼能夠說話不算數?拓跋宏,你說過的,你要和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至死不渝。你還說過,我們都要平平安安,長命百歲!在白髮蒼蒼的時候,相互攙扶着,坐在亭子裡,一起看日出日落,看星星。我們倆人相依相守,相互溫暖,回憶着曾經走過的美好時光,握着彼此的手,永不分離。”
拓跋宏沒說話。
俊美的一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眼睛黑森森幽磷磷,目光淡然而帶着冰冷。
馮潤表情像在做一場哀悼,聲音悲哀:“拓跋宏,你以前對我的好,原來不是真心的!原來,世上最信不過的,是男人的誓言。他需要你的時候,便是世上最好的,不需要了,你就像了一隻蒼蠅那樣,令他討厭。——拓跋宏,如今的我,在你心目中,是不是你討厭的那隻蒼蠅?”
拓跋宏仍然是沉默。
馮潤將骨角狼形雕刻扔在地上,隨後狠狠的踩了。
可骨角狼形雕刻極是堅固,無論馮潤怎麼踩也踩不壞。最後馮潤狠狠飛上一腳,骨角狼形雕飛到遠遠的。
然後,馮潤轉身離去。
秋兒和落依在身後緊緊相隨:“主子!主子——”
馮潤只是低頭,急步走。
此時夜很喑,很黑,彷彿墨汁那樣。空氣異常的冷清,而且感覺冰涼,兩旁的樹影在黑夜裡描繪着破碎,無聲的在風裡掙扎着。
回到汀蘭宮,馮潤躺在牀上輾轉反側。
她睡不着,躺在牀上數綿羊。
綿羊數了一隻一隻數,那些被馮潤數過的綿羊,生了小綿羊,小綿羊又生了小小的綿羊,馮潤把它們的祖宗三代,數了一遍又一遍,可她還是睡不着。
腦海裡,不停地閃過拓跋宏的影子。
拓跋宏細長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紅潤的嘴脣;拓跋宏的笑,魅惑又迷人,哪怕是微微的勾勒嘴角,也是魅力十足;拓跋宏有一雙骨骼修長清雅的手,握着她的手時候,極是溫暖;拓跋宏的聲音乾淨,醇厚,讓人迷離;拓跋宏抱着她,親她的那種甜蜜感覺……
馮潤越想着拓跋宏,心裡就越難過。
心裡越難過,她就越想拓跋宏。
馮潤恨自己的癡心,拓跋宏已棄她如敝履,她還對他念念不忘。馮潤覺得,她真是賤!
是,沒人比她賤了!
終於她不睡覺了,從牀上爬了起來。拿着雕花掛件,按下開關,成了九節鞭,之後跑到了院子裡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獨自揮舞。
馮潤瘋狂且雜亂無章的揮舞着九節鞭。
鞭所到之處,發出“噗噗”的響聲。
此時她頭髮散了下來,擋住了大半邊臉,只露出了一隻哀怨的眼睛。身上的衣服,裙子,隨着她身體的舞動飄了起來,風吹過來,髮絲凌亂的飛揚,就像風中一隻垂死掙扎的蝴蝶。
不知揮舞了多久。
終於,馮潤累了,累得不能動了。她跌坐在地上,沒有爬起來,抱着自己的肩,“嚶嚶”地哭了。
此時的她,沒有了思想,沒有了靈魂,只覺得天地混沌了,絕望,孤苦,無助,悲傷,跌宕成伏。
素不知,拓跋宏站在遠處的一個黑暗角落,一動也不動地注視着她。
手中,緊緊握着剛纔馮潤扔掉的骨角狼形雕刻。
拓跋宏對馮潤的冷落,其實是在保護馮潤。——因爲此時的太皇太后,有了要除掉馮潤之心。
只是如今不是時候。
馮姍屍骨未寒,如果這個時候馮潤出事了,馮府上下人心中自是寒了心;重要的是,如今馮熙在遠征柔然汗國的戰場上,此刻對馮潤動手,也太過不仁。馮潤雖然不是馮熙最疼愛的女兒,到底,是他親生骨肉。
拓跋宏唯有冷落馮潤,纔會讓太皇太后打消要除掉馮潤之心。
但拓跋宏此舉,如何瞞得過太皇太后一雙犀利的眼睛?就如太皇太后的心思,瞞不過拓跋宏聰慧之心。
但馮潤並不知道這些。她以爲,拓跋宏不愛她了;她以爲,拓跋宏討厭她了。可是,她不甘,真的不甘。
可不甘又如何?
她無法改變現狀。
那天夜裡,馮潤找出一件拓跋宏留下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嗅着他殘留的氣息,默默的想着他。
房間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了拓跋宏的痕跡。
窗前的那張椅子,是他常常坐的;梳妝檯上的那面鏡子,馮潤每次卸裝的時候,他喜歡站在她身後,鏡子裡總是出現他一雙溫柔且寵愛的眼睛;牀上那枕頭,是他枕過的,與她的枕頭並排靠在一起。
終於馮潤控制不住自己的衝動,披了拓跋宏的衣服,就衝出了汀蘭宮。
她到了宣光殿找拓跋宏。
守門內監不讓她進去,說拓跋宏歇了,闖進去打擾被會斬頭。馮潤急怒攻心,她只想見拓跋宏,哪怕就是斬頭了也要見到!
她完全不顧她的身份,像了一頭發了狂的母獅子那樣,咆哮着撲向攔着她的內監,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對守門內監又是抓,又是打,又是咬,又是踢。身上披着的衣服掉到地上,被踩成了一團糟。
內監哪裡見過這陣勢?
嚇傻了,手足無措,不敢還手。
有另外的內監跑去稟報。很快白整出來了,對內監使了個眼色。內監垂首退後,馮潤趁了這機,不顧一切衝到了寢宮。
寢宮裡面亮着燈,傳來了一陣陣歡快笑聲。窗口有兩個淡淡的模糊不清的影子,依稀看得出來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拓跋宏,女的是李夫人。兩人在擁抱,親吻,然後拓跋宏的抱了李夫人的,走到牀口,倒到牀上……
馮潤站在窗口前,到底還是沒膽闖進去。
內心肝腸寸斷。
她站在那兒,一點也不動。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脣,不讓喉間的洶涌出聲,嘴脣被咬出了血,有着一股血腥的味兒在淡淡地蔓延着。
天很黑了,夜極深。
一陣陣風吹過,就像刀子般掠過臉孔,生生的作痛着。
後來下雨了。
雨點紛紛抖落。兩旁的梧桐樹葉被風“沙沙”作響着,搖晃着的枝葉在窗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暗影。
馮潤站在那兒,淋着雨。
單薄瘦削的身影,那麼孤苦伶仃。
後來雨越下越大,雨水從屋檐,牆頭,樹葉上跌落,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傾瀉到地上,濺起一大片一大片水花。忽然一個響雷,震耳欲聾,隨之而來的是“咔嚓”一聲巨響,一道白森森嚇人的閃電,橫空而來,照亮了半邊天空,像是把整個天空都劃破,天要塌下來那樣。
馮潤站在那兒,仍然是一動也沒動。
白整過來勸:“大馮貴人娘娘,主上已歇了,你回去吧。”
馮潤彷彿聽不見,就這樣站着。雨水不停地落到臉上,流到眼睛裡,冰冰的,涼涼的,有種鹹澀的痛。
馮潤不知道她哭了沒有。
也許哭了,又也許沒有。
因爲她根本不知道,順着臉頰流下來的那些雨水,到底有沒有夾着淚水。就是夾了,她也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淚水。
雙蒙和落依秋兒也來了。雙蒙爲馮潤打傘,而落依秋兒則跪在馮潤跟前苦苦哀求,哭着道:“主子,回汀蘭宮去吧,別在這樣淋雨了!你身子弱,萬一再生病了,那如何是好?”
馮潤還是充耳不聞,還是像雕刻那樣一動也不動。
後來拓跋宏出來了。
走到馮潤跟前,看着她,一字一頓,一字一頓,冷冷的道:“大馮貴人,你回去!朕不想見到你!你可知道,你越是這樣,朕會越討厭你!”
馮潤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忽然擡起頭來,笑了。
這笑,讓拓跋宏心如刀割,柔腸寸斷。終於,他硬下心腸,令雙蒙落依秋兒:“你們把你們主子帶回汀蘭宮去,就是拽,也要拽她回去!”說完後轉身,要回房裡去。
落依和秋兒拉了馮潤:“主子,我們回去吧。”
馮潤還在笑。
一直笑,一直笑,直笑得衆人毛骨悚然。她邊笑邊道:“是,我該回去了!不應該在這兒討人厭。”回頭,在雨中一步步走。路過一個荷花池,馮潤忽然發了瘋似的,視死如歸地一頭跳進池裡去。
衆人一陣驚叫。
雙蒙趕緊衝上前,跳下去,死死抓住馮潤:“主子,不要!不要啊!”
荷花池的水很淺,只到了馮潤的腰間,根本淹不死她,可馮潤覺得,她被沉溺了。
那一刻,馮潤想到了死。
是,她想死。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對她不好,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冷落她,但拓跋宏不能,因爲拓跋宏是她的全部,除了他,她一無所有。如今拓跋宏不喜歡她了,討厭她了,她活着還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