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太皇太后下懿旨,令馮潤三日之後離開皇宮,回孃家養病。
宣旨的是李堅。
他對馮潤道:“娘娘,太皇太后說,她之所以讓你出宮去養病,因爲你患了傳屍,這病傳染性很強,接近你的人很容易被傳染。太皇太后還說,她年事已高,被傳染沒關係,擔心的是陛下,他是一國之君,國家少了誰都可以,就是少了他不行,可不能讓他也得了這病是不是?”
馮潤低頭,沒有吭聲。
李堅面無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太皇太后已令人到馮府去通知馮侯爺,讓你孃親三天後到宮中接你出宮去。娘娘,太皇太后說了,你得了這種病,不是她不願意醫治你,而是宮中的太醫們都竭盡全力了,終是藥石無效。你出宮去養病,會對病情會有好處,如果你能夠放下一切私心雜念,靜心休養,還能夠多活幾年。”頓一頓,又再道:“太皇太后還吩咐,汀蘭宮所有的東西,只要你喜歡,你都可以拿走。除了你進宮時候帶來的兩個婢女,你也可以多挑兩三個宮婢,跟你出宮去伺候你。”
馮潤想了又想。
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主上知道我要出宮去麼?”
“當然知道。”李堅一改以往對她的熱情,狗眼看人低的姿態,皮笑肉不笑道:“讓你出宮去養病,還是主上跟太皇太后商量的,太皇太后思量再三,這才同意了的。”
這些話說得多麼的冠冕堂皇。
馮潤再蠢,也是知道,歷史上得病的妃子多了去,有哪個是出宮回家養的?不是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嗎,不是說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嗎?哪有回孃家養病,在孃家等死的?
顯然,拓跋宏是變相休了她。
女人一旦被休棄,就跟夫家人恩斷義絕了。被休的女子,往往被女方家族視爲恥辱,遭到很多非議,——所以,爲了馮府的面子,拓跋宏和太皇太后沒明說是休了馮潤,找了回家養病爲藉口,把她驅趕出宮。
這樣一想,馮潤心中悲悲慼慼,哀哀悽悽。
冷不防又一陣猛咳。
蘭香趕緊過來給她揉胸口,落依和秋兒爲她揉。馮潤咳了好半天,一口血咯了出來,這才緩過氣。
李堅看也沒看她一眼,就離開了。
他離開後,蘭香跪了下來給她磕頭:“主子,你出宮的時候帶上奴婢吧,奴婢願意伺候主子一輩子。”
馮潤問:“你不怕我把病傳染給你?”
蘭香哭着搖頭:“奴婢不怕。”
“你不怕,我怕。”馮潤道:“到時候你被傳染了,那就無藥可醫,想不短命也由不得你了。”
“主子,這病也不一定能傳染。”蘭香道:“奴婢和落依秋兒伺候主子這麼久了,天天離主子這麼近,都不是好好的麼?”
馮潤想想也是。她這病,前前後後也一個來月了。汀蘭宮上下人,也沒見到誰被傳染的。她道:“既然你不怕我把病傳染給你,還想着要伺候我的話,那你就跟我一起出宮去吧。”
蘭香磕了一個響頭:“謝謝主子。”
雙蒙伏在地上,痛哭失聲:“主子——”
馮潤強顏歡笑,安慰他:“雙蒙,你也不用傷心成這個樣子,我不過是出宮養病去了,又沒死翹翹是不是?”她道:“我到宮中來轉眼已三年,我的胡作非爲常常讓你無奈,同時也嚇得一驚一乍,整日裡心驚膽戰的害怕我又再鬧出什麼事來。以後你不用伺候我了,可以安穩睡好覺了。”
“主子可別這麼說。”雙蒙哭着道:“這三年來,主子對奴才極好,奴才實在是捨不得主子離開。”
馮潤嘆息了聲:“雙蒙,我知道你對我忠心。但事到如此,也由不得我說離不離開。”
馮潤站了這麼久,說了這麼多的話,臉露倦色。
秋兒和落依扶着她,到牀上躺下來。
馮潤閉上眼睛歇了好一會兒後,又再睜開眼睛,輕聲道:“你們去收拾收拾,看有什麼東西是需要帶出宮去的。那些布匹就不用帶出宮了,都分了吧,還有汀蘭宮的每人都打賞十兩銀子,畢竟是主僕一場,也是應該的。另外打賞王安一塊瑪瑙玉佩,感謝這三年來給我熬的茗粥。還有雙蒙,我有兩顆李子那樣大的夜明珠,給了他,再加上一塊脂白玉福祿白玉佩。”
她進宮的時候,馮府給了不少金銀首飾爲陪嫁。在宮中三年,太皇太后和拓跋宏也打賞了不少值錢的寶物給她。
馮潤想,人死後便灰飛煙滅了,再價值連城的東西,於她又有什麼用?陪葬到棺木裡,不外是便宜了盜墓賊。
大概是一切都看開了,心情從來沒出現過的平靜,馮潤這幾天便也精神了不少,咳嗽少了,也沒再咯血。常姨娘到宮中接她出宮的那天,她不用人攙扶,自己就自行能走了。
馮潤以爲,常姨娘會失望,罵她不爭氣,斷了她和馮夙的榮華富貴夢。不想,常姨娘見到她,三步並兩步衝上前。
一把抱住她,直哭得稀里叭嘩的。“潤兒——”她不稱呼馮潤爲“娘娘”了,而是叫名字,可見,她也是知道“回家養病”,其實就是被休罷了。她邊哭邊道:“你怎麼命這麼苦哇!老天爺怎麼這樣殘忍呀,讓你得了‘傳屍’這個治不好的病。”
“娘,別離我這麼近。”馮潤推開她:“我這病是會傳染的。”
“我活了這把年齡,還怕什麼被傳染?”常姨娘哭着道:“只是潤兒你,還這麼年輕,就得了這病,這如何是好?”
“娘,我比三妹好得多。”馮潤強笑着安慰她:“至少目前我還能活着走出宮,而三妹卻不能,所以我比三妹幸運得多了。”
常姨娘一聽,更是哭得一塌糊塗:“潤兒,我可憐的潤兒。”
馮潤道:“娘,別哭了,你再哭,我這病也好不了。”
常姨娘抹眼淚,可眼淚怎麼止也止不住。
馮潤離開皇宮的時候,雙蒙哭腫了一雙眼睛,把馮潤送到宮門口。馮潤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露出的一張臉蒼白的臉,卻是鎮定如葬,看不到半點的留戀。她的身板子挺得筆直,走得很決絕。
甚至,頭也不回。
如果她回頭了,定會看到宮牆上,站着一動也不動的拓跋宏。
此時的拓跋宏面無表情,但心中卻在滴血。
看着馮潤漸漸遠去,一點點消失的身影,拓跋宏無能爲力。只感覺到自己的心彷彿被人狠狠的抓上一把,撕裂開,碎成一片片,大腦忽然不受控制,發起狠來,一拳便狠狠的砸到了旁邊的柱子上。
“怦”的一聲。
身邊的內監大驚失色,齊呼:“陛下——”
拓跋宏拳頭上的紅色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淌下來。他感覺到他的手像碎了似的疼,但更疼的,卻是他的心。
馮潤上了馬車,
馬車出宮後,就一直往城南方向行駛去。
一路上,常姨娘一臉的悲傷,悲傷之中又夾着忿恨,欲言又止。終於,她道:“潤兒,我們不是回馮府,而是……而是——”
“而是什麼?”馮潤擡眼問。
“都是那個剮千刀落油鍋的王八蛋大公子!”常姨娘咬牙切齒:“說什麼主上把你冷落驅出宮,本是一件嗨氣之事,況且又得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傳屍病,如果讓你回到府中,豈不是讓府中上下人都補傳染?不如讓你住在宗廟,多爲祖宗燒香,日日唸經拜佛,爲自己積些積德,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那個剮千刀落油鍋的王八蛋的這番話,不是嫌棄你是什麼?他素來就看不起我們,從來沒給過我們好臉色,巴不得看到你倒黴了,他拍手稱快!偏偏你爹爹聽他了,想也沒想就就同意了,無論我怎麼苦苦哀求,怎麼哭哭啼啼,你爹爹也不肯改變主意,非要你住宗廟不可。”
——宗廟,即家族爲祖先立的廟,廟中供奉神位,作爲祭祀祖先的場所。
馮潤也無所謂了。
如今的她,不外是等死,在哪兒住也不是一樣?
安慰常姨娘:“住宗廟也沒什麼不好,比在馮府要清靜得多,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倒落得自在。”
常姨娘心酸,又再淌下淚來。
馬車出了市區,往郊外駛去。
馮潤和常姨娘坐的那輛馬車,馬是一匹棕色的高頭大馬,極是強壯。行駛到一個較爲偏僻的地方,忽然聽到,發出一聲慘嘶,馮潤和常姨娘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馬跳了老高,前腿豎立起來,又再發出一陣慘嘶聲。
馬車廂大幅度往後傾斜。
馮潤和常姨娘大驚失色,齊齊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聲,身子迅速往後面倒去。眼看就要跌出車廂外,馮潤眼明手快,一手死死抓住了車廂的固定物體,一手伸手抓常姨娘。
不想只抓住了常姨娘的衣袖,只聽“呲”的一聲,常姨娘半個袖子被扯了出來,而常姨娘跌下馬車,摔到地上。
馮潤大叫:“娘!娘——”
常姨娘在地上翻滾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