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陽殿。
當京城別處都有些暗淡的時候,皇宮裡卻是燈火通透,一片輝煌的。主道上每隔二十步的宮燈雖然沒有白日那樣纖毫畢現,卻也是十分明亮的。遠遠望去,就像是一條暖黃色的綢帶,一路鋪就延展。
李鄴卻是無心欣賞這等美景,他步履匆匆的一路進了正陽殿的正殿——這是皇帝的書房,也就是每日下了朝之後的辦公之所。這裡離內宮很近,近到只有一個門一堵牆隔着。這也是方便皇帝每日辦公之後好去後宮的緣故。
這麼晚了,皇帝卻是沒去內宮,仍是在正陽殿內。
皇帝的貼身內侍劉林守在門外,見了李鄴,搶先上來行禮招呼:“奴才給端王爺請安了。”
李鄴點了點頭,然後周意便是上去將一塊早準備好的銀子塞進了劉林手裡。又悄悄問道:“這麼晚了,皇上叫我們王爺來,不知是爲了什麼?”
劉林搖搖頭,又努了努嘴:“康王爺先前也來過,被罵了一頓。皇上今兒的心情有些不佳。一會端王爺可小心些。”
李鄴聞言心中一凜,不由自主的便是繃緊了背脊。
劉林見李鄴沒有再問的意思,便是提高了幾分聲音貼在門邊上朝裡頭稟告:“回稟皇上,端王爺到了!”回稟之後,便是替李鄴推開了門,讓李鄴進去。
李鄴進去後,自然仍是先給皇帝行禮,不過話卻是由周意代替他說了。好在一直都是如此,誰也不會覺得很奇怪就是了。
“起吧。”皇帝正在批奏摺,頭也沒擡的言道。從聲音裡,也聽不出喜怒來。
不過,李鄴的心卻是稍放下了一些——還能批閱奏摺就說明皇帝的心情也不算太煩躁,至少不會心情太壞就是了。
“那邊有紙,你去將這次出去的所見所聞都寫下來。詳細一些,照實寫。”皇帝擡頭看了李鄴一眼,帶了幾許關切,打量一番後又重新低下頭去,語氣溫和了些:“出去一趟,聽說你也吃了不少苦。如今瞧着,倒是比之前強了。”
頓了頓,又有似有些歉疚,“只可惜你那嫡長子……哎。也是我們李家子嗣緣分單薄的緣故。好在你的側妃又生了一個兒子,等滿月之後,也抱進宮來讓我瞧瞧。”
李鄴腳下一頓,擡頭看了皇帝一眼,不過卻是沒瞧見皇帝的神色,只看見明黃的常服和頭上的金絲九龍冠,以及那一摞一摞厚厚的奏摺。半晌後,他發出一個“嗯”的音節來。聲音不算大,卻也足夠皇帝聽見。
聽見這一聲“嗯”之後,不知怎麼的,皇帝倒是鬆了一口氣;“對了,那個姜時年的女兒,你打算怎麼處理?”皇帝又問,“姜時年這次死得冤,卻也是爲朝廷盡忠了,他也沒個兒子,就這麼一個女兒,若是不妥善安排也不妥當。我的意思是,若是不行,便是封個郡主,先放在皇后跟前養着,將來再尋個好人嫁出去,也算是美滿了。”
李鄴剛坐下,聞言背脊便是又重新緊繃了起來。手指也不由得縮緊,力道之大,幾乎關節都泛了白。
周意瞧着李鄴神色不對,便是悄悄的用腳撞了撞李鄴的腳。
李鄴回過神來,凝思片刻後,提筆在紙上寫了自己的意思,然後才讓周意呈了上去。
皇帝就着周意的手看了,又思量片刻:“沒想到竟是會發生如此的事情,那回頭便是讓太后將此事操辦了吧。”
李鄴神色一黯,卻在被皇帝瞧見之前飛快的低下頭去,輕輕的“嗯”了一聲。自然,只從這一聲“嗯”裡,是根本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的。
“朝廷撥下去的賑災款,你覺得到了百姓手裡最多有幾成?”皇帝關心的自然不可能是這些兒女之事,最關心的還是政事和民生。
李鄴想了想,便是提筆寫了一個數字。又想了想,又在上面加了一句話。
皇帝瞧了,先是震怒,可看了後面的那句話之後,便是隻剩下苦笑了:“你說得對,水至清則無魚,能有八成到了老百姓手裡,已經算是他們手下留情了。罷了罷了,既然那邊的百姓都安撫得住,再追究下去,反而不美了。再說了,這麼一層層的經手下去,又有幾個手是乾淨的?”
李鄴聞言,也想到現在朝中大臣一個個都富得流油的情況,這些白花花的銀子從哪裡來的?自然都是貪墨和收刮來的。可真要說嚴辦,只怕朝廷再無可用之人也!不得不說,明知而不查,着實是讓人憋屈的一件事情。
“若不是還有海運這一塊貼補,只怕這會子國庫早剩下一個空殼子了。”皇帝冷笑一聲,語氣森森冒着寒意:“總有一日,朕要叫這些王八蛋把吃進去的都給朕吐出來!”
李鄴頗有些意外的看了皇帝一眼,隨後又若無其事低下頭去。他倒還是第一次聽見皇帝用這樣的字眼……實在是叫人覺得新奇。
皇帝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爆了粗口,繼續問道:“開了春之後,是不是又要準備出海事宜了?”
李鄴“嗯”了一聲算是回答。沒辦法,他也不能發出更多的音節了。好在皇帝是習慣了的,也不以爲意,繼續道:“今年多換些稀罕的物件回來,賣貴一些。好讓那些人肉疼頭疼。我倒要看看,今年太后的千秋節,能收到什麼好東西。”
李鄴聞言也笑了——那些東西從他手裡賣出去,又重新流回了內庫裡。可銀子卻是全都又迴歸了國庫,實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當然,這個過程中,他自己的私庫也會更加豐厚一點,這着實讓人愉悅。
“老五和老六也該成親了。到時候,一個安排去戶部,一個安排去工部。你看如何?”皇帝問這話的時候,是真有些徵詢的意思。
戶部和工部,倒都不是什麼要實幹的地方,估摸着到時候也就是領着閒職混日子罷了;。老五老六的能耐他是知道的,吃喝玩樂樣樣行,可真材實料卻是有點兒……對於皇帝的安排,李鄴自然沒有半點異議,甚至藉此小小的拍了一個皇帝的馬屁。
皇帝被自己兒子拍了馬屁,倒是有些得意起來,心情也因此好了些。便是索性對李鄴說了:“你大哥也忒不像話了些,最近竟是開始拉攏朝臣了。一點不知避諱!”
李鄴聞言,頓時恍然:原來康王是爲了這個挨訓的。也是,父皇正值壯年,康王這麼不知忌諱的拉攏朝臣,自然讓父皇不痛快。
這個問題,父子兩也沒深說下去。李鄴是爲了避嫌,皇帝是不想提康王這個混賬兒子。
這一夜,李鄴便是一邊寫着此次出去的所見所聞,一邊聽着皇帝的絮叨度過了。
許是因爲李鄴不可能爭權的緣故,皇帝似乎對這個兒子格外的信任和放鬆,說了許多平時不能說的事情。倒是讓李鄴知道了不少隱秘之事。更知道了許多皇帝對這些事情的看法和打算。
對比皇帝的想法,再看自己的,李鄴自然學到了不少東西。
直到子時都過了,劉林進來催促皇帝休息,皇帝這纔想起時辰來,想了想便是沒讓李鄴再出宮,就歇在了正陽殿的偏殿。至於皇帝自己,也沒再去內宮,就在正陽殿的寢宮中歇下了。
許是因爲白日裡睡過了的緣故,李鄴躺在牀上,卻是怎麼也睡不着。既是睡不着,他便是索性閉着眼睛琢磨皇帝的一些話。最後又想起康王被訓斥的緣故,脣角一勾頓時嘲諷的笑了:看來,康王是實在安分不下去了。也是,當王爺,哪裡有當太子甚至當皇帝好呢?
而且,康王是皇后所出,既嫡又長,幾乎是名正言順的。也怪不得他心慌。
不過,既然康王如此着急,不如索性幫他一把?
想到事成之後會是個什麼局面,李鄴脣角的弧度又增大了幾分。
“周意。”李鄴知道周意肯定也沒睡着,便是輕聲喚了一聲。
周意果然立刻就應聲了;“王爺,怎麼了?”以爲怕人發現,所以二人聲音都壓得十分低,加上屋子特別大,所以估計就算有人趴在門口偷聽,也什麼都聽不見。
“你說,設計君蘭的人,到底是誰?只憑劉氏的話,估摸着是不可能有那麼大的手筆。”李鄴聲音微有些冷:“連你找的人也能收買了,可不像是劉氏能做出來的事情。”雖然厭惡劉氏,可他卻也十分了解劉氏。劉氏是真沒這麼大的能耐。
周意沉默片刻,許久才道:“奴才懷疑,府中出了內鬼。尤其是沉香院裡頭。”不然,又怎麼會知道他找了哪些人?
“嗯。”李鄴應了一聲,他也覺得這個可能性極大。若非如此,有些事情是真解釋不了。“可到底是誰在背後搞鬼?誰這麼恨君蘭?要說是衝着孩子來的,卻也太牽強了一些。”
周意覺得這事兒自己不太好議論,畢竟都是李鄴的女人,哪有他議論的份兒?索性便是不開口。橫豎他知道的,李鄴都知道。也沒什麼可議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