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娥官兒是個蘭心蕙質、秀外慧中的丫頭,聽了班主的話,二話不說,只管速速坐到了自己的小妝臺前,麻利地裝扮起來,班主見她十分篤定的樣子,不由得見心放下了大半,轉身招呼人去幫着她取戲服來換。
要說這娥官兒本就是個如仙子般的美人,此時再勾起臉兒來,就更加顯得驚豔脫俗了。
再看臺下的坐着的皇上陰沉着臉,用餘光瞄了梅兒一眼,心中暗道:你了別怪朕了,誰讓這裡是女人扎堆兒的地方,個頂個的盡會爭風吃醋,也只得委屈你這一次了,待來日朕再私下裡安慰補償你吧。
梅兒雖不是第一次跟着皇上聽戲,可壓根兒也不知道這一齣兒叫做《思凡》的摺子戲裡,唱的究竟是關於什麼樣的內容,當然也就不知道宸妃和皇后極力點這戲的目的都是衝着自己來的,此時她還是一副茫然無知的立在那裡,在她看似沉靜的表情下,其實目光正在有意無意地偷瞄着承玉和青琴的側影在看,心裡滿是羨慕。
宸妃和皇后等人都面帶壞笑的坐在那兒,專等着聽着一齣戲裡戲外都好看的好戲呢,唯獨承玉夫婦稍感不安。
少時,只聽得臺邊鑼鼓點“噠、噠、噠”響起,隨着戲曲韻律的節奏聲,一個扮相甚是嬌媚的小旦,身姿如風拂柳般,踩着一串細碎的臺步走到臺中央,亮了個相後,嬌聲誦道:“昔日有個目蓮僧,救孃親臨地獄門。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八千有餘零。”
這小戲子娥官兒果然甚是了得,雖纔是幾句開場唸白,卻誦的甚是字正腔圓,加上她嗓音甜美清亮,眉目靈動傳神,一出場便得了個滿堂彩。
逸蓉雖是丫鬟的身份,卻還是那般調皮,第一個帶頭鼓掌連聲叫好,連梅兒都忍不住想拍手喝彩,卻因她此時是伺候皇上的,因此只能強壓着興奮勁兒。
當她念道:“南無阿彌陀佛!”時,梅兒方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了,再細瞧着那俊秀戲子穿着的戲裝,居然是尼姑庵出家人的百衲衣,梅兒這纔有些明白過味兒來,這齣兒戲原來唱的竟然是小尼姑的事兒,彷彿和自己有關,不由得更加聚精會神地聽了起來。
果不出梅兒所料,聽那戲子正念道:“小尼,趙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終日燒香唸佛;到晚來,孤枕獨眠,好不淒涼人也。”
宸妃點這齣戲的目的,就是憋着想看妙竹出糗的一幕,這時側臉見梅兒聽了幾句唸白後,神情果然陡然一變,忍不住“撲哧”抿嘴一笑,故意對坐在身邊兒的妹妹青琴陰陽怪氣地說道:“這戲詞兒若是念成法名妙竹豈不是更好!”言罷顧自嬉笑不止,皇后等人聽了也都跟着掩嘴而笑。
青琴早知是這樣的一個結果,有心想幫着梅兒脫困,可又確實是無可奈何,只得悄悄用胳膊肘撞了一個姊姊的腰眼,示意姊姊別做的太過份了,可面上還是婉婉地一笑。
此時,皇上和王爺眼睛盯在臺上,心裡卻都在暗自爲梅兒的捏了一把汗。
只見臺上的娥官兒吊着嗓子已經“咿咿呀呀”地打開了唱腔,唱詞正是:“小尼姑年方整二八,正青春年少時被師父削去了頭髮。每日裡,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哥哥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着咱,咱把眼兒覷着他,兩下兒裡暗自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死在閻王殿前由他。
”
娥官兒才一出場,單靠一個亮相便獲得了滿堂彩,這會兒開腔一唱,那獨特悅耳的嗓音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貫注,全在心裡暗暗叫好,這就是所謂的“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娥官兒雖不是戲班裡唯一的臺柱子,可絕對是難得一見的女伶,巧的是她剛好對這一齣戲情有獨鍾,平時就下過大力氣研習過,因此對於唱腔、韻味把握得十分精準到位,再加上班主臨上臺前還再三叮囑過,更是讓她憋足了勁兒頭非要把它唱好不成,因此這會兒唱得格外的投入、認真、賣力。
又聽她唱道:“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裡去炸,啊呀,由他!則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啊呀,由他!……”
皇上開始還一門心思地爲梅兒擔心着,可聽娥官兒開口一唱,便逐漸把精力移到了她的身上,皇上平時最喜歡聽曲看戲,久了自己也能哼唱幾句,那日梅兒在月下問他能否爲自己留牌子時,他便想到了這齣戲,事後還隨口唱了兩句被宸妃取笑了一番,這會兒聽娥官兒一唱,真真是解了戲癮飢渴、甚感陶醉,驚喜之餘不忘向一旁的七弟道:”老七覺得這戲唱得如何呀?“
承玉微微一笑道:“臣弟平時專注音律,聽戲真不算多,實在不敢妄自評說,可既然皇兄問了,臣弟便從外行的角度小議一下吧,還望皇兄不要見笑纔好!”
皇上擺弄着手中的佛珠手鍊,笑道:“老七何必客套,只管直言,但說無妨!”
於是承玉說道:“臺上此女伶扮相絕美,看起來年紀應該不大,然卻能唱到如此水準,也算是唱曲界裡極少見的,尤其是讓她來唱這一出《思凡》,便彷彿便是量身定做的一般,由外到內都那是那般契合。最難能可貴的是,她唱腔鮮靚、渾然天成,比起那些唱腔精純的老戲骨來,尤其顯得更加賞心悅目!皇兄以爲如何?“
皇上指着他,笑道:“還說自己是外行,品評得頭頭是道,句句都說到了朕的心坎兒裡啊!好聽!真真是好聽極了!”皇上說着話時,眼睛一刻也未離開過臺上的娥官兒。
皇后和宸妃本是想拿這齣戲來戲弄一下梅兒的,不成想這小戲子唱得竟然如此精彩,也都渾然忘我了。
臺下的看客在品頭論足着,臺上戲子的唱詞卻沒中斷,又唱道:“《多心經》,都念過;《孔雀經》,參不破,惟有《蓮經》七卷,是最難學…念幾聲南無佛,哆咀哆,薩嘛呵的般若波羅…恨一聲媒婆,娑婆呵,噯!叫,叫一聲,沒奈何!念幾聲哆嘴哆,怎知我感嘆還多……”
梅兒初聽時,只覺得這小旦扮相明豔姣美、唱腔圓潤婉轉、舉手投足之間盡顯技藝精湛嫺熟,出場纔沒多大一會兒,已經將劇中所扮演的小尼姑角色演繹得十分傳神到位,仿若靈魂附體一般,叫人不得不暗挑大拇哥。
可當梅兒聽明白了戲裡唱的內容,原來是關於小尼姑思念凡塵情愛什麼的,又聯想去宸妃、皇后等人開始時在底下一個勁兒的偷笑,才知道,這不是在拿自己來取樂呢嗎?她心裡帶着怨氣,窘迫得真想立刻轉身離開就走,可身子雖說是自己的,這會兒又哪能由她說的算,只得盡力剋制着複雜的心緒,無奈地呆在原地,深深低頭,使勁兒閉眼,只差捂住了耳朵了,可聽着聽着,便在不知不覺中,被這小旦所演繹和營造的情境給帶了進去。
又聽娥官兒接擦兒着唱道:“繞回廊散悶則個,繞回廊散悶則個!你看兩旁的羅漢,塑得來好莊嚴也。又只見那兩旁羅漢,塑得來有些傻角。一個兒抱膝舒懷,口兒裡念着我。一個兒手託香腮,心兒裡想着我。一個兒眼倦開,朦朧的覷看我。惟有布袋羅漢笑呵呵,他笑我時兒錯,光陰過。有誰人,有誰人肯娶我這年老婆婆?”
梅兒越聽越入戲,那唱詞彷彿句句講得都是自己的真情實感,幾乎到了渾然忘我的境地,甚至恍惚覺得那唱戲人的模樣也成了自己,而不是什麼戲子。
“降龍的,惱着我,伏虎的,恨着我。那長眉大仙愁着我……佛前燈,做不得洞房花燭。香積廚,做不得玳筵東閣。鐘鼓樓,做不得望夫臺。草蒲團,做不得芙蓉……”
當梅兒聽娥官兒唱到:“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爲何腰盤黃絛,身穿直綴?見人家夫妻們,一對對着錦穿羅,啊呀天嚇!不由人心熱如火!”這一段唱詞時,那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彷彿都直戳到了自己的心窩子裡去。
梅兒聽着,忍不住偷偷凝望了一眼,近在咫尺卻又好似遠在天邊的承玉,心想着,此時王爺已經娶了青琴小姊爲妻,如今見人家夫妻二人恩恩愛愛、琴瑟相和、甜甜蜜蜜的樣子,王爺心裡怎麼還會想着自己了,別說是現在,怕是這輩子永遠也不能同王爺在一起了。這樣想着,不由得淚水瞬奪眶而出,又生怕被人看到,忙擦乾了去。
梅兒臉上這些微妙的神情變化,其實早被在意她的人看在眼裡,有的偷笑、有的嫉恨、有的則唏噓感嘆,臺上演繹着人間悲喜劇,臺下之人又何嘗不是上演着另一齣戲呢。
此後的一大段唱詞,都是說小尼姑色空如何趁着師傅不背逃下山去的情景:“今日師父師兄,多不在庵。不免逃下山去,倘有姻緣,亦未可知。有理嚇,有理!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丟了鐃鈸。學不得羅剎女去降魔,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
“夜深沉,獨自臥,起來時,獨自坐。有誰人,孤悽似我?似這等,削髮緣何?恨只恨,說謊的僧和俗,哪裡有天下園林樹木佛?哪裡有枝枝葉葉光明佛?哪裡有江湖兩岸流沙佛?哪裡有八千四萬彌陀佛?“
儘管臺上小旦戲演的精彩絕倫,可臺下皇上和王爺心思卻再難以單單停留在戲上,他們倆總是時不時地就會轉頭瞧看一眼梅兒,並隨着梅兒表情的起伏變化,也都是跟着是悸動不已,螳螂撲蟬黃雀在後,他們倆只顧在心裡牽掛着心上人,殊不知青琴和宸妃等人也在偷偷關注着他們。
宸妃見皇上對梅兒關懷備至,心裡很不是滋味,真想上去從背後狠狠擰上一把方纔解恨;青琴雖也知王爺的心思全在梅兒身上,可她卻並不是像她姊姊那樣,她只是輕輕地攬住夫君的臂膀,婉婉地一笑後靠在他的肩上,享受着實實握在手中的幸福,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的眼裡,表現的完全不同。
大約有兩盞茶的功夫,臺上的娥官兒已唱到了這出摺子戲的結尾詞:“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唱到這裡,絲竹鑼鼓聲漸隱,娥官兒定了定心神,深鞠一躬,至此這一出摺子戲算是大功告成圓滿收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