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諾和林森一起下了樓, 學生們高聲的笑談聲點亮了校園的傍晚，一羣人呼啦啦地從他們身邊衝過，奔向自行車棚。
阮諾和林森不緊不慢地走着, 他們住的地方離學校較近, 不用騎車。
兩人就這麼並排走着, 林森不說話, 阮諾也不主動開口。
北方的秋日給人神清氣爽之感, 此時傍晚已至，天空暗了下來，殘陽如血, 染紅天際，涼風徐徐吹來, 吹進了阮諾的心裡。
他心下有些悲涼又有些困窘。忽然覺得自己被罵時表現的着實愚蠢, 而且顯得十分軟弱。林森不會瞧不起自己吧他心緒翻涌, 卻目視前方，裝作心無旁騖的樣子往前走。
“剛纔的事, 你不要放在心上。”林森聲音竟帶着一絲小心的意味，似乎是怕刺傷他。
阮諾側過頭去，對他笑了一下。又低下頭去，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輕聲道:“謝謝。”
林森怔了一下, 抓着頭問:“週末你有事嗎？”
“沒……沒有。”阮諾擡頭對上他笑盈盈的眼。
阮諾並不矮, 甚至能列入班裡較高男生的行列, 但林森還是比他高了半個頭。
林森真像一棵樹, 不, 是一片森林，他一個人在他面前, 就像是一整片無涯的森林，吹過的風都是綠的，即便現在是秋天。
阮諾思緒飄飛，忽然想到了一句詩“皎如玉樹臨風前”，多美的詩，還有像詩一樣的人。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林中，直到林森扯了扯他的手臂。
“小心，有車。”林森提醒道。
阮諾這纔回過神來，又低聲說了句“謝謝”。
這段原本就不長的路，變得更加短暫了，轉眼之間就到了分別的路口，林森輕咳兩聲，問：“明天出來玩？”
阮諾重重點了下頭，言簡意賅道：“好。”
“嗯，明天給你打電話。”
林森揮了揮手，瀟瀟灑灑地轉了身。
阮諾在原地愣了很久，才轉身往家的方向走。他來到了那扇熟悉的門前，灰濛濛掉了漆的門，像巨獸的嘴。
阮諾的家是一座陳舊的磚瓦房，有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一塊小小的菜地，種着幾畦青菜。
在這座偏遠的小鎮，這樣的房子纔是常規建築，樓房算得上是難得的“高大上”。
他家房子很小，客廳有張牀——既當客廳又當臥室。
他房間與客廳間的空餘就是廚房，廚房裡除了廚具，還有洗臉架，水盆等——兼具者洗手間的某些功能。廁所在院子裡。
這就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阮諾有些喪氣地想。
他進門後見母親懨懨地躺在客廳的牀上，便沒有出聲，到自己房裡拿了一包泡麪，拎了拎暖壺發現沒水了，就用電水壺燒了一壺水泡麪。
父親還沒回來，真好。這樣就可以安靜一會，不用聽見爭吵聲。
他匆匆吃完泡麪，在廚房洗好碗。剛要回房間時，就聽見了院子裡的腳步聲。
在他關上房門的那一刻，他父親正打開屋門。
阮諾坐在書桌邊，長長地嘆了口氣。
接下來是熟悉的爭吵聲，隨後發展成叫罵，再然後是物品摔到地上的悶響，幸好客廳沒有什麼易碎品。
阮諾不由爲家裡最重要的家電——電視，擔憂起來。幸好父親最擅長的是家電維修，也許壞了他也可以修好。
阮諾聽了一會，覺得如芒在背，也許他應該出去，可他阻止不了，就像小時候一樣，他捲入父母的戰爭，成了漩渦的中心，他們圍着他吵得更兇了，彷彿他不存在，他們就可以輕易地一拍兩散，是他連累了他們，是他使他們無法幸福。
他翻開練習冊，對着後面的答案開始做作業。
從前到後，從後到前，翻起來太麻煩了，他小心翼翼地沿着裝訂線的邊緣將答案撕下，再用訂書器訂成冊，這樣方便抄寫。
有趣的是，絕大多數學生都是這樣做的，其中包括一些學霸。
因爲某些文科題，自己辛辛苦苦地想，最後也要以答案爲主，還不如將答案抄上，加深記憶，之後再背下來。
一切似乎都沒有意義，沒有意義的重複。
生命也是如此，幸好還有望不到邊的漫長時光，總會有“脫離苦海”的希望。
當你擁有青春時，並不覺得它珍貴，當你覺得它珍貴時，它已經遠去了。
在彼時的阮諾看來，畢業遙遙無期，高考遙遙無期，未來有無數種可能，卻看不清模樣。
咒罵聲和哭嚎聲以及物體碰撞聲，終於停了下來。阮諾仍然坐着沒動。
筆尖停了一會，依舊沙沙地劃在紙頁上。
阮諾第一次見到父母吵架，是在很小的時候，當時他似乎只有四五歲。那時候他們家還沒搬到現在的小鎮上，他們居住在一個荒涼的不能再荒涼的荒鄉，每個晚上只能靠蠟燭照明。
父親每晚都出去喝酒，喝醉了纔回來，回來後便與母親吵架，甚至大打出手。
他很害怕，他的害怕也是懵懵懂懂的，他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做，他在想如果自己能憑空消失就好了。
他從小最想擁有的法術，是隱身術。
爭吵聲終於停止了，阮諾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夜深人靜，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阮諾才輕輕地打開門，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的洗臉架邊洗漱。
他的生活是滿是荊棘的原野，他時時刻刻小心翼翼，提心吊膽。
不會有人理解他的惶恐，他亦不能奢求他人的理解。
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罩子將他罩在了裡面，像牢籠一般。他出不去，打不破。罩子把他與其他人都隔離開了，他與整個世界都有隔閡。
阮諾很晚才睡，但很早醒來，他聽到了鍋碗瓢盆撞擊的巨響。
這間房子並不隔音，阮諾甚至不需要鬧鐘。
三口人沉默地吃完早飯，母親的臉色很差。
他知道她恨他，就像她常說:“如果沒有你，我早就和你爸離婚了。”
他覺得可笑，她口口聲聲說不離婚是爲了他，可他過得並不好。
或許比過去好一些吧，畢竟他長大了。他的母親雖然依然會無緣無故地衝他發火，會罵他，甚至會將手邊的東西砸向他。可他畢竟長大了，也許是身高上的優勢，她已經很少像小時候那樣打他了。
在過幾年，他就可以離開這裡，永永遠遠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