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的風徐徐吹過庭院,雨後芬芳的泥土氣息夾雜着淡淡花香,飄過髮梢,繞成令人沉醉的清新味道。
徐影萱在小院角落的鞦韆上輕輕蕩着,林晚婧注視着她,半晌,突然開口道:
“這宅子周圍的情況,你可探清楚了?”
她這話顯然是對站在一旁的李承泰說的,李承泰心知肚明,低聲回答道:
“清楚了。”
“那我之前拓給你的那些文件呢?”
李承泰拍拍胸前口袋:“都貼身收着,片刻不敢離。”
“那就好……”林晚婧似是嘆息般應道,而後又將這句話低聲喃喃自語般重複了幾次,“咱們在這兒也呆了近半月了,夷光音訊全無。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打算明日便辭行回去。”
她的話沒有說完,卻見一小廝正向着他們二來,於是收了聲。小廝來到跟前,恭敬道:
“李小姐,督軍說來了位客人,帶了些鷺洲的風物,特讓我來請您二位一同品鑑。”
林晚婧笑曰督軍如此客氣,這便領了李承泰一同隨小廝往客廳去。進了廳廊,卻見位長袍先生背門而坐,許是見着徐傳暝看着門外面露笑意,這便也迴轉身來,談笑風生的自如之色在觸到林晚婧的那一刻僵住了——眼前這位穿着洋裝儀態萬方的姑娘,除了鷺洲家喻戶曉的少帥夫人,還能是哪位?林晚婧顯然也認出眼前這位衣冠楚楚的先生——伍德茂是東南沿海出了名的遠洋商人,更是劉瑾的座上賓,她在各種宴席上見過他不止一兩次,如今看來,這人怕還是個雙面探子。他驚詫的神情她看得清楚,越是如此,她越不能慌了手腳露出破綻,於是強裝鎮定的對他微微一笑,這便從他身旁略過,擇了與他對面的位置坐下,見他依舊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她心中不免忐忑,轉向徐傳暝低聲叫了句:
“督軍。”
“伍先生剛從鷺州回來,帶了些新鮮吃食,我想着你離家多時,該是想念的。”徐傳暝這樣說着,轉頭看她,缺見她木訥坐着,手指不安的攥着衣角,神情侷促,再看坐在對面的伍德茂目光直勾勾的定在她身上,這便朗聲笑起來:“伍先生也是見過世面的大商人,今日怎麼如此失態?這般虎視眈眈的盯着人家姑娘,未免太失禮了吧。”
被徐傳暝這樣一說,伍德茂這才幡然醒過神來,尷尬笑道:“督軍說的是,伍某失態了,還望姑娘見諒。”
林晚婧見他反映還算機敏,這便笑了笑,也就不再言語,卻聽得徐傳暝又道:
“伍先生往返於鷺洲,竟不識得眼前這位姑娘嗎?”
這句用意不明的話讓林晚婧心中一驚,擡眼瞟了坐在對面的伍德茂,只見他眉峰微蹙,薄薄的鏡片後露出一絲不安的目光,良久,才聽他略帶猶豫的嗓音:
“伍某……未曾有這般榮幸見過姑娘,敢問姑娘是……”
不及林晚婧回話,徐傳暝卻又笑起來:“你們鷺洲第一大商會恆光遠東集團的二小姐,你竟未曾見過,看來你的交際圈有待拓展啊。”
伍德茂倒也不辯解,只是笑了笑,道:“素聞恆光遠東集團有位尚未出閣的二小姐,常年在南洋掌事,鮮有空暇回國,原來竟是督軍府中貴客,今日有幸意見,伍某榮幸之至。”
林晚婧聞言,確是鬆了口氣,又寒暄了兩句,侍從便從外屋將煮沸了的水提進來,而他身後端莊的姑娘徑直往茶案邊坐了,垂首等徐傳暝吩咐。
“來,用這個。”徐傳暝將身側的錦盒遞給姑娘,“伍先生從鷺洲帶來的名茶,聽說是鷺洲上流社會一葉千金的佳品,咱們一起嚐嚐鮮。哦,對了,這茶叫什麼來着?”
“君山銀針。”
“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燕如姑娘可曾聽過?”
林晚婧點點頭:“常聽哥哥提起,卻不曾有幸品嚐。聽聞這種茶本就不是鷺洲本土產的,只因爲劉瑾的夫人偏愛,這才聲名鵲起,洛陽紙貴。想必伍先生爲了弄到這一小盒茶葉,也是費勁了心思吧。”她忽然話鋒一轉,又道,“聽說這種茶要用玻璃盞沖泡,看着它在沸水中舒展,纔是享受。督軍可記得前些天您繳回的那套琉璃絞銀絲的茶具?私想着用那套茶具沖泡,該是別有風味吧。”
“哦?還有這等說法?”徐傳暝眉眼一挑,“好在有你,不然這上等的好茶就讓我個粗人浪費了。好,就依你。”
紫砂茶具撤下,侍從取了新的茶具回來,林晚婧看着清亮的茶湯澆淋在銀絲上,而銀絲靚麗如常,神色中的擔憂方纔淡了:
上好的君山銀針並非一葉千金,根本是“一葉難求”,如今伍德茂能用錦盒裝之,只怕是受了劉瑾差遣,別有用心。
徐傳暝親自將茶盞遞到林晚婧面前,嫋嫋的香氣升騰起來,是她所熟悉的清洌味道,看着斜斜映在明黃透亮的茶湯裡的徐傳暝的倒影,恍惚中,她忽然想起初見那時,劉瑾站在晨光裡的樣子,那樣美好的,卻又難以觸及的,彷彿清晨時分不真實的夢,不真實到現在想來,竟說不出是真的擁有過,還是僅僅只在夢中交匯過。
心中隱痛,而她卻只是咬緊了嘴脣,盡力不讓盈眶的淚流出來。
見她凝視着茶盞卻不提杯,徐傳暝將空盞放在桌上,看向林晚婧問道:
“怎麼?不喜歡嗎?”
林晚婧如夢初醒,慌忙搖搖頭:“不,不是。只是忽然想起哥哥曾說過,君山銀針性子寒涼,而我這兩日碰巧不大方便,只怕今日是沒這福分嚐鮮了。”她頓了頓,又道,“督軍身有舊傷,雖說茶湯鮮甜,卻也還是少飲爲好。”
徐傳暝含笑點點頭,讓侍從去廚房將爐子上熱着的牛奶取來,又聊了許久,伍德茂方纔起身辭行。碰巧到了徐影萱睡覺的時間,小丫頭纏着父親講故事,徐傳暝無法,只能再三抱歉之後,將送客的任務交到了林晚婧身上。
兩人彼此沉默着穿過中庭,伍德茂幾次想要開口,卻都在觸及跟着林晚婧的兵士之後,悻悻作罷,直到出了院門,才似下定決心般,轉身道:
“他知道嗎?”
林晚婧搖搖頭:“我送出信從來沒有得到過回覆,也不知道他究竟看沒看到。贛州的情況比他想象的要複雜,但是,生意還是要繼續,有的時候,放別人一條生路,也許能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伍德茂思量片刻,又問:“有什麼話要我轉告他的?”
“若你見到他……”林晚婧想了片刻,咬咬牙道:“若你見到他,請問問他,若是腹背受敵,如何獨善其身?”
伍德茂將這句話低聲重複了一遍,簡短告別後,轉身上車離去。
送走了客人,林晚婧暗自揣測今晚種種,龍門寨的往事像放映機裡的老照片一樣,在她的腦海裡閃過,她不敢想象,若是劉瑾故技重施,徐傳暝暴斃,這本就動盪的時局該向着怎樣的方向推進。
客廳裡空蕩蕩的,茶盞還在桌案上擺着,茶湯已經涼透,明亮的琥珀色此刻在林晚婧看來卻有些扎眼。雖說在進門前她早已暗自下決心不聞不問,此刻在桌案前站着,她卻又猶豫了,半晌,還是朝着放在沙發邊的錦盒走去。
門扉吱呀開啓,來不及抽身,徐傳暝已從女兒的房裡出來,兩人對視片刻,氣氛卻有些尷尬。良久,徐傳暝才低低開口道:
“燕如姑娘可是對今晚伍先生帶來的禮物有興趣?”
林晚婧下意識的搖頭,思量片刻,卻又點點頭:
“我只是想知道,伍先生今晚都送了些什麼禮物。”
徐傳暝慢慢踱到沙發旁坐下,拍了拍手邊摞起的一沓子禮盒,示意林晚婧自己看,一邊又道:“你擔心伍先生害我?”
“倒不是擔心伍先生對您不利,而是擔心有人利用伍先生加害與您。”林晚婧頓了頓,解釋道,“眼下鷺洲形勢複雜,雖說那劉瑾並非陰毒兇險之小人,但也不得不防他爲了得勝不擇手段。若是督軍留意過先前龍門寨策反之事,就會明白我話中之意。”
長長的靜默,徐傳暝若有所思的爲自己點了支菸,隨手將打火機丟在茶几上,打火機磕在菸灰缸上,清脆的聲響在這寂靜的空間裡似乎有了迴響。直到香菸幾乎燃盡,徐傳暝才悠悠道:“你……不希望我死?”
他的聲音很輕,似是在問林晚婧,又似是在問自己,那語氣像是嘆息,但又好像是惋惜,帶着些捉摸不透的笑意。
林晚婧搖搖頭:“眼前時局動盪,內憂外患,有徐督軍您坐鎮贛州,又有您背後的北洋勢力支援,鷺洲的後方纔夠可靠。我以爲,在這個時候,與您爲敵並不明智。”
“你的眼光倒是長遠。”徐傳暝將菸頭熄滅在菸缸裡,笑道:“但你有沒有想過,即便我此時同鷺洲握手言和,鷺洲彈丸之地,等北方軍打過江來,遲早也要與鷺洲爲敵,只怕那時我便是想和亦力不從心。”
“是啊,遲早……”重複着這兩個字,林晚婧明亮的眸子裡蒙上了一層憂色,“但……只要不是現在就好。分崩的山河遲早要重圓破鏡,但鷺洲若是此刻腹背受敵,只會給虎視眈眈的外人制造機會,最終引狼入室。就好像是我們家的產業啊,無論將來當家的是我,還是我哥哥,亦或者是其他兄弟姐妹,恆光遠東依舊是我們家的。但若是讓外人來攪局,那最後的話語權會在誰手裡,就真的說不定了……”
林晚婧刻意補充了後面一大段淺顯的說辭,徐傳暝自是聽得明白,只聽他又長長的嘆了口氣,唏噓道:“若是能和,誰又想戰呢?……好了,你今天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林晚婧也不再說什麼,剛回過身,卻聽見徐傳暝又道:“對了,你要找的人,我找到了。明天就帶她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