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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媚娘在一羣婆子丫環們的簇擁下,步入紫雲堂。
太陽只露了幾天臉兒,天空又灰暗起來,不下雪卻也冷得出奇,她的新衣沒做好,仍穿了那件海棠紅掐腰絮絲薄棉袍,袖中籠着黃銅暖手爐,披着徐俊英從老太太房裡帶回的鳳紋錦繡披風,梳高髻,插金鳳展翅銜寶珠步搖,從兩排等着回話的管事婆子眼前昂然走過,神情莊重,儀態端雅,管事婆子們看着她的目光,竟如同當年看着大太太一樣尊崇。
這大奶奶真不是吃素的,從前只聽說她柔弱怯懦,因出身小戶人家不受老太太、太太待見,嫁入徐府不到三天,大爺就出徵,她在自己的院子裡住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靜悄悄地過日子,靜悄悄地生了恆哥兒,管事婆子們有幾個見過她的面?想提起她都沒什麼由頭。大病一場活回來,竟是變了個人,就如同她跳出棺材時把人嚇得暈死過去一樣,她管家理事,那手段拿出來,也教人刮目相看,只兩天功夫,就把大小管事婆子們拿捏得服服帖帖,無人敢有半句閒話。
不說有大太太坐鎮一旁,大少奶奶本身的聰敏通透已足夠管事婆子們欽佩,她像天生就會管家似的,帳目過一次眼,管事述一遍事由,她就能瞭然於心,看似不相及的兩樁事情,回過了她,她能指出其中的關聯,合在一處或分開來辦理會有什麼利弊,若利大於弊爲何不思變通?偏要照老路子走,徒然浪費人力財力,繞過一個大彎事情還辦得不盡如人意……頭腦精明靈慧,眼光銳利老到,行令處事,有些方式奇妙得令人歎服,在獎懲賞罰方面,更是涇渭分明,公平公正。
三天時間,媚娘讓管事們從開始的輕視不信任,到徹底欽佩敬服。
不全是靠運氣,她下了苦功的,從那晚被徐俊英威脅不讓管家,她調動起全身的細胞,腦子高負荷運轉,連夜挑燈通覽帳冊,白天到紫雲堂聽管事們回話,留意她們說的各樣細節,派身邊的王媽媽和翠喜她們下去,多方面觀察瞭解實情,議事完後又粘在鄭夫人身邊,虛心求教取經,和如蘭探討問題……勤奮加智慧加高層領導的支持,能力必然跟上,還怕穩不住這些人!
媚娘剛在堂前花雕木椅上落坐,寧如蘭也進來了,笑吟吟地說道:
“大嫂也太守時了,一刻都不肯差遲,倒顯得我從前太過懶散!”
媚娘笑着起身迎她,寧如蘭忙上前扶着,送回座位上,媚娘說:
“既要做,就得做出個樣子,不然就乾脆什麼都不管,在房裡倒頭大睡豈不愜意!我以前是最能睡最愛睡懶覺的,如今不行了,心裡有事,催着起來呢。”
寧如蘭接過橙兒遞上的茶碗,說:“大嫂如此緊謹,是能做大事的人!”
媚娘抿了口茶,拿帕巾輕按嘴脣嗔道:“取笑我吧?我是苦命的人!”
“似你這般叫苦命,那我也願意!”
妯娌倆個說笑幾句,喝過茶,開始聽管事們回話,相商着處理了些事務,鄭夫人才過來,身後跟着婆子僕婦們,媚娘一眼看到了抱在奶孃懷裡的恆兒,情不自禁,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鄭夫人面色鬆緩地看了看她,媚娘趕緊走出幾步,和寧如蘭一道給鄭夫人行禮,鄭夫人點點頭,走到上位坐了,掃一眼剩下的七八個管事,微笑道:
“我就是不過來,你們也能自主理事了,明兒就是冬至,越發地冷了,我不受這個罪,只由着你們罷。有什麼大的事件理不,使人往秋華院回我一聲就是了!”
媚娘俯身應了聲:“媳婦們遵從太太的意思!”
奶孃懷裡的恆兒衝着媚娘啊啊喊了兩聲,鄭夫人寵溺地看着他:
“喲,見着誰啦?去吧,給你母親問個安!”
奶孃幾乎是被恆兒的衝勁兒拽過來的,直衝到媚娘面前,媚娘抱過恆兒,緊緊摟在懷裡,抑制着心裡的喜悅,讓恆兒面朝鄭夫人,教導他:
“恆兒該謝過祖母,恆兒這般調皮,祖母帶着,不知有多辛苦呢!”
鄭夫人滿意地笑了:“祖母不辛苦,祖母有恆兒在身邊,高興着呢!”
寧如蘭走近來,摸了摸恆兒柔軟粉嫩的小臉兒,伸出手:“三嬸抱抱恆兒,好不好?”
恆兒睜着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看着寧如蘭,也伸出小胖手摸摸她的手,大家以爲他會傾過身去讓如蘭抱,他卻忽然返轉身,偎進媚娘懷裡,雙手緊緊抱住媚娘脖子不放,似怕寧如蘭抱了他去,再不還回母親懷裡。
媚娘內心痠痛不已,抱着兒子,眼圈剎時紅了。
寧如蘭微嘆口氣,鄭夫人坐在上方看着,收起笑容說:“好了,別隻顧着玩,耽擱了正事。且教管事們快快辦了差去,明日就是大節,各樣事務可佈置好了?第一要緊的,冬至要換的新衣,聽說前院有一些家丁都沒領到手,怎麼回事?這樁誰管的,出來回一聲兒!”
媚娘輕拍着恆兒,掃了一眼管事的婆子們,說道:
“回稟母親:管廚房和食材庫的蔡媽媽已經回了話去,過節用的一應菜式都訂好了。明早祭祀用的牲畜挑好另院養着,各樣祭品供品有的已經備好,有的做到一半,單等着今夜三更起來蒸煮,趁熱上供桌,祠堂早兩天前重新擦抹過一遍……至於新衣這樁,喬媽媽,雖然未排到你,但大太太問了,你就說說吧!”
管制衣坊的喬媽媽走出列,埋着臉,頭都不敢擡:“回大太太、大奶奶、三奶奶話:製衣坊這段日子一直忙碌着,府裡上上下下,大半人都領了新衣,前院那十來個灑掃庭院的家丁,原本也能在今日領到新衣去,只是……只是……”
鄭夫人不耐煩:“只是什麼?”
喬媽媽微微側臉,偷看媚娘一眼:“前兒忽然加進清華院的衣裳,大奶奶自不必說,訂的六套外袍要精工細作,翠喜姑娘天天緊盯着,追着交貨,丫頭們和婆子也各有兩套,這兩日製衣坊幾個手腳快些的繡娘又病了,實在是……吃力些呢!”
鄭夫人看着喬媽媽:“你的意思,是因爲清華院忽然要做衣裳,便不能如期做出其他人的新衣了?候府歷來看重冬至大節,府中上下人等明日都要換新裝,你是二太太跟前的人,在府裡管事也有年頭了,何曾見過哪一年節氣裡缺漏過下人的新衣?”
她看向媚娘:“公里給奶奶們做四件新衣,你卻爲何要六件?這事與你有關,你看着怎麼處吧!”
媚娘抱着恆兒,站在鄭夫人左側邊,平靜地說道:“這事怪媳婦,病了這許久纔好,如今穿的都是舊年的冬衣,有的窄有的寬,都不成樣子了,每日出門總爲穿衣煩惱,一着急便訂了六件,除了公里給做的四件,其餘兩件媳婦自己出了銀子的。全都照着其他奶奶的花樣繡品做,並沒有要求太過精緻……府裡的冬至新衣早在一個月前就動手做了,媳婦問過,爲趕活,除了製衣坊的幾十號人,還從各院抽了許多針線做得好的僕婦,增派進去,如何一個月裡做不出一家子衣裳來?媳婦病着不能量身,清華院的丫頭和婆子們可沒病,當時漏了她們,難道不該補回來麼?明天過節,若是實在做不出衣裳,那也罷了,清華院就不必理會,只趕着把前院家丁的新衣做出來,前院迎來送往的人客多,家丁們穿着舊衣裳過節,讓人看見,豈不笑話我們候府寒酸!”
鄭夫人沉着臉不說話,喬媽媽的頭垂到胸口,一動不敢動地杵在那裡,寧如蘭看了看鄭夫人,走到喬媽媽面前,生氣地說道:
“媽媽這是怎麼管的事?清華院怎麼就漏了量制新衣?大奶奶病着,身邊丫頭婆子們也不做衣裳了?媽媽也是陪房來到候府的,將己及人,哪有這樣對待人家的?我記得去年冬至府裡換新衣,也是遲遲才發到手裡,製衣坊怎就這麼沒長進?一個月時間夠足了,又增派了那麼多人手,怎就趕不出來?今兒先不論媽媽的錯,立即回去告訴她們:大奶奶的新衣別說只做了六件,就是十六件,也得趕做好,晚飯前送到清華院,連同丫頭婆子們的一起!至於前院那些家丁的,不睡覺也要趕出來,三更前交到他們手裡!”
喬媽媽低着頭退了一步,對着上方深深福一福身,匆匆下去了。
鄭夫人微皺了眉,對寧如蘭說:“喬媽媽原是你婆婆貼身的丫頭,當年配了前院管待客的鄒大年,我看她還算穩重,讓她管了幾樣事,製衣坊是前年陳婆子病了之後,她主動提出代管的,因見沒出什麼差錯,便由她管了,卻是一年不如一年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