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手推門,門扇應手而開。
一個兩米高、兩米寬的銀色保險櫃穩穩地矗立在十步,正面嵌着一塊三十釐米見方的液晶屏,下面則是黑色的號碼輸入鍵盤。保險櫃的豎長把手位置,拖着四條比我的手臂還要粗的鐵鏈,每一條上,都掛着一把黃澄澄的巨鎖,鎖的型號與我的分析情況完全一致。
“電子密碼鎖加上機械彈簧鎖,這樣的防護結構,對於普通的金銀珠寶來說,已經很明顯是大材小用了。”
既來之則安之,我大步走向保險櫃。
“沈先生,等等我。”葉溪如夢方醒,急促地跟了進來,兩扇一寸厚的木門隨即自動關閉。
那種奇怪的陰氣已經不復存在,我抓住了第一把四棱錐形的金字塔鎖,它上面共有四個鎖孔,平均分佈在四個塔面上。我驚訝地發現,菱形鎖孔裡灌滿了銅汁,就算拿到能打開它的鑰匙也無濟於事了。
鎖眼灌銅汁的情形,只出現在古代皇帝頒旨要終生囚禁的人所居住的牢房裡,一旦大鎖落下,燒熔的銅汁灌入,則表示關在裡面的人要終生將牢底坐穿,再也沒有釋放的可能了。
這種手法,與其說是爲了預防別人開鎖救人,更不如說是顯示了加鎖者的決心,要將大鎖背後的秘密永遠禁錮住,任何人不得開啓。
我再翻看另外三把鎖,情形一模一樣。回想自己聽到鎖簧跳動的聲音,立刻覺得後背冷汗直流:“既然鎖芯都被灌死了,還有什麼辦法能觸動鎖簧?除非是隔空馭物的本領——”
“沈先生,我第一次踏進別墅,這保險櫃就已經在這裡了。爸爸只說是別人寄存於此的東西,卻從來沒見它真正的主人回來過。三年之前,我從伊拉克回來,小姨的遺照就已經懸掛在牆上。媽去世後,她是爸爸最寵愛的紅顏知己,沒想到去得那麼匆匆。”
她伏在那面液晶屏前,伸出手指,要去按動數字鍵盤,想了想,又無力地垂下來。
那是一個可以顯示一百零八位字符的液晶屏,屬於歐洲派加迪亞門禁集團出品,密碼中混合了阿拉伯數字、英文字母、希臘字母,能夠暴力破解的可能性幾乎爲零。
“這裡面,是什麼?”我向葉溪投以探詢的目光。
她無奈地搖頭:“不知道,我想不會是珠寶之類的,爸媽一向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有限的一部分金銀飾品,都放在家裡的微型保險櫃裡。再說,如此巨大的保險櫃,只怕得需要阿里巴巴的寶藏才能裝滿,對不對?”
我轉身環顧四面,立刻有了新的發現,在這個相對封閉的空間裡,沒有一筆一畫的符咒存在。牆面、頂面、地面包括木門的內面,全部乾乾淨淨,塗着細膩的白色乳膠漆。
葉溪在保險櫃的外壁上重重地拍了一掌,把槍收了起來,充滿期望地看着我:“沈先生,有什麼發現嗎?”
我感覺,這個空間像是一具棺材的內壁,但並沒有說出口。
外面的空間里布滿了詭異的符咒,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可以看作是帶着裝飾性花紋的壁紙,全部做爲納蘭小舞那些照片的複雜背景。在中國古代很多大戶人家的棺材上,也會發現類似的特點,外表華麗堂皇,內部卻只是一個粗糙的平面,毫無修飾,反正前來弔唁觀瞻者只看表面的東西。
“裡面裝的,莫非是屍體?”這個想法一旦從腦海裡彈出來,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來去無蹤、無跡可循的第六感,往往會促成這些奇怪念頭的誕生。
“沈先生?”葉溪對我的沉默略感不滿,大概是以爲我有了發現而不說,只是一味地藏私。
屍體、陰氣、殺機這三點是可以連成一線的,把雅蕾莎安排在這裡,雖然是無意間的巧合,卻在陰氣中又加入了母子同體的天地間最柔軟溫和的情感,已經匯成了無可救藥的“九九歸陰”殺局。
猶如陰暗處可以滋生難以想像的細菌一樣,當萬陰畢集於小樓時,樑舉探測到的“十根脈搏”不過是其中的異像之一,一直髮展下去,說不定還有什麼怪事騰空而起。
“葉小姐,這棟別墅,其實並不適合讓孕婦居住。可能的話,替雅蕾莎換個環境,城東或者城南陽光能夠順暢照到的地方,一定能破除眼前的晦氣。”我凝視着那面液晶屏,一秒鐘之內便在邊框四角發現了十個以上的微型攝錄鏡頭,不禁又是一愣。
即使是銀行高度重視的自動取款機,大概至多裝三個攝像頭在上面,而這隻看似笨重無用的保險櫃,卻毫不吝惜地加裝了數量如此龐大的攝像鏡頭。同時,我在這個空間的屋頂四角,又發現了六隻更高精度的針孔攝像機。可以想像,我和葉溪闖進來的一切動作,都在某個人的嚴密監控之下。
如此一想,我頓時覺得鋒芒在背,如鯁在喉。
保險櫃這種工具,在地球人眼裡,差不多是珍寶、金錢的代名詞,但這隻大傢伙出現在別墅的三樓上,來得極其突兀。設置監視系統的,應該是別墅的主人葉離漢,他佈置下的這個奇門遁甲陣勢,又具備什麼樣的深意呢?
我試探性地蹲下身子,靠近掛在鐵鏈最下方的那隻墨西哥食人花鎖,立刻感覺到牆角的兩隻針孔攝像機悄悄調整角度,直射我關注的焦點。
“就在此刻,就在監視器後面,有人正分分秒秒關注着這裡的一切——”一種被欺騙之後的絲絲懊惱瞬間涌了上來,既然別墅裡發生的種種怪事全部在其他人的監控之下,何必再要我這個外人插手其中?
“沈先生,我們能不能想辦法打開它?”葉溪的注意力,一直都放在保險櫃上。
我淡淡一笑:“那是不可能的,葉小姐。這四隻鎖,即使鑰匙孔沒被灌死,沒有恰當的工具開鎖的話,至少得耗費一個業內高手十天時間。現在,即使有工具、有高手自告奮勇出現,我們也根本沒辦法下手。”
當然,若想固執地打開鐵鏈也有折衷辦法,就是動用高溫電弧焊槍,將鐵鏈一點點熔化掉,只是監視器後面的人能夠任由外人開鎖嗎?
葉溪失望地長嘆一聲,伸手撫摸着那塊液晶屏幕,低聲自語:“我總覺得,保險櫃裡藏着的是跟我密切相關的東西,好多次在夢裡,手裡握着一柄快刀,一刀揮下去,所有的鐵鏈應聲而斷。我拉開了這扇門——”
她的手滑過那些鐵鏈,眼神空洞迷茫之極。
保險櫃其實是嵌在牆裡的,從正面看,根本無法判斷它的厚度。
按照通常情況,所有的保險櫃都應該是四面厚度相差無幾的正方體,那麼,這大概是個長寬高全部是兩米的龐然大物,真不知道當初是採用了什麼手段才搬運進來的。
我突然聽見隱隱約約有“嗡”的一聲響起來,就在保險櫃內部。
葉溪也驚駭地一步跳離了它,愕然叫着:“有聲音,而且內部有震動,怎麼回事?”
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我靠了過來,自然而然地把我當成了唯一的倚靠。
我把手放在保險櫃把手上,一瞬間便弄懂了聲音的來源,那是來自於製冷設備的壓縮機系統。
“葉小姐,保險櫃內部有循環冷卻系統,剛剛是它啓動開關工作時發出的聲音,與廚房冰箱的原理相同。”
這一點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目前世界上的頂級保險櫃,除了具備恆溫、恆溼監控系統外,有的甚至存在自動滅火裝置,一旦溫度超過使用者設定值,馬上噴灑滅火乾粉,同時切斷電源,以免存儲在裡面的資料受損。
葉溪陡然打了個寒噤:“你的意思,它像是一個……巨大的冰櫃?”
我笑起來:“也許吧。”
不知道當時爲葉離漢運籌帷幄的風水師到底是何方高人,竟然在八卦陣的“死”門裡設置了這樣一個奇怪的東西。假如保險櫃裡存放的是一種溫度極低的物品,寒上加寒,百分之百會成爲陰氣之源,不但彙集了這棟樓裡的不祥之氣,遇到合適的時機,很可能連附近山野空曠處的陰氣,也全部吸引過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佈置的“正反九宮八卦陣”,起到了封閉陰氣的作用,可以暫緩陰邪之氣發作,免於對人造成禍患。
如果我能見到葉離漢,應該會善意提醒他:遠古神話中,鯀治水,以堵代疏,最終造成江河氾濫,九州陷入汪洋。在小樓中也是一樣,當陰氣彙集到一定規模,勢必會衝散奇門遁甲陣勢,成爲後果不堪設想的災難。
“沈先生,我覺得自己的夢快要變成現實了……門的後面是一些古怪的生物,地球歷史上從來沒記載過的東西,它們都被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裡面。”
葉溪捂着嘴,肩頭一陣陣抽搐着。
一陣寒氣凜凜的殺氣倏地從門外延展開來,我伸出左手環住她的肩,緩緩低語:“有人來了,別出聲。”
我們站立的位置到那兩扇木門,是一條兩米寬、十步長的直線通道,對方只要現身,必定會在我的飛刀籠罩之下。
葉溪側耳諦聽了幾秒鐘,驀的大聲叫起來:“小北,小北,是你嗎?”
那扇門呼的一聲被推開,有個人影一閃,他的左手裡握着一把利刃,所有的寒光與殺氣,就是從左手中散發出來的。
“葉小姐,你沒事吧,葉先生讓我來接你。”對方的身子緊貼在門外牆面上,從這個角度看,只能看到他穿的黑色戰靴的鞋尖。
“我沒事,小北,你出來吧,我介紹沈南先生給你認識。”葉溪的神色緩和下來。
在對方緩緩出現在門口之前,我指尖一挑,飛刀重新藏入袖子裡。
那是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黑色皮夾克、黑色皮褲、黑色戰靴,還有一頭濃密的黑髮,凌亂地披散着。他的眼神帶着讓人只看一眼就會刻骨銘心記住的憤怒不羈,彷彿胸膛裡隨時都埋藏着無法壓抑的仇恨。
“給兩位介紹一下,名醫沈南先生,我哥哥小北。”葉溪特別強調着“哥哥”兩個字。
小北眼裡,忽然掠過一種受傷後的顫慄。
他手裡握着的是一柄三棱軍刺,通體雪亮。這種武器生來就是爲殺敵飲血準備的,是兵器中最兇猛彪悍的一種。
“沈先生,幸會。”小北將軍刺插入腰間的黑色皮鞘裡,撩開額前的亂髮,柔聲向着葉溪,“小姐,葉先生說,你已經跑出來一整天了,要你趕緊回去,免得大家擔心。”他的皮衣下面,平坦光滑,藏不下任何槍械武器。通常只有對自己的冷兵器非常放心的江湖高手,纔會徹底擺脫對槍彈的依賴。
葉溪近乎夢囈似的敘述口氣,讓我對保險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近二十年來,歐美各國不斷爆出“科學怪醫”的新聞,很多劍走偏鋒的醫學領域狂人,在自己家中設置了體積龐大的冰櫃,藉以儲藏屬於私人的秘密研究成果。
當然那些都是遊離於社會倫理道德之外的項目,最轟動的莫過於美國巴伐利亞州的“人狼事件”與佛羅里達州的“人面虎孩”,引起的民衆恐慌,直到今天還沒完全消退下去。
科學研究離不開金錢的支持,拿已經離奇死亡的樑舉來說,如果有足夠的推動資金,他也絕對有資格成爲“科學怪醫”中的一員。
“那麼,葉離漢呢?又是屬於哪一種?”
中醫與西醫的研究方向迥異,但所對應的目標卻殊途同歸,都是爲減除人類病痛而存在的,所以,我對醫學領域的先進動態,事無鉅細,都有所瞭解。
“葉離漢目前的職業,只是港島大學的天文系客座教授,似乎並不具備進行醫學研究的可能。葉溪的怪夢,有幾分可信?”
小北冷冰冰地開口:“小溪,可以離開了嗎?”
他對待我的態度冷漠如冰,就像無法掩蓋住的軍刺殺氣一樣。
葉溪皺着眉,再次望着保險櫃的鐵鏈,忽然輕輕嘆息:“沈先生,世間名刀過萬,有沒有一柄,能像金庸先生筆下的屠龍寶刀那樣,削鐵如泥?”
我迎着她熱切探詢的目光,冷靜地搖頭:“這種尺寸的鐵鏈,揮刀而斷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葉溪失望地“哦”了一聲,撣了一下衣袖:“那就算了,我們走吧。”
我不想故意讓她失望,只是實事求是。
小北驀的在鼻孔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閣下只是一名醫生,懂得什麼叫做絕世寶刀嗎?井底之蛙罷了。”他凌厲的眼神穿過額前散落的亂髮直盯過來,像是已經脫鞘而出的軍刺。
我微微一笑,不予置辨,對於他這樣憤世嫉俗之氣溢於言表的江湖人物,基本無法好言溝通,而且也沒有必要如此苛求。今晚我的來意,只是要探明具有“十根脈搏”孕婦的真相,已經見過雅蕾莎,也清楚地接觸到了她的腕脈,主要目的達到,絕對不想再節外生枝。
對方的囂張態度,並沒有對我構成任何傷害,反倒是令葉溪有些不悅:“小北,沈先生是我的客人,請你客氣一些。”
隨着第三個人的進入,八卦陣裡的陰氣似乎又被沖淡了一些。
即使無法打開保險櫃,我也能感覺到裡面放的,必定是些與衆不同的東西。當然,葉溪的噩夢沒有事實依據,可信可不信。女孩子的心總是過於細膩而且多疑的,所有的意見只能僅供參考。
“沈先生,醫道與江湖隔行如隔山,我想你絕對沒有聽說過號稱爲‘兵器之神’的日本浪人羽田多三郎吧?他三十年來專心鑄煉刀劍,近五年來的著名作品‘霧夜黎明之殺’,每一柄都是削鐵如泥的寶刀,斬斷這些鐵鏈易如反掌。”
小北的下巴高昂着,露出喉結上方一顆殘月形的紅色胎記。
葉溪搶着回答:“那三柄‘霧夜黎明之殺’鑄造完畢後全部被天皇封存於皇宮秘室,世間傳說它們能削鐵如泥,又有誰能證實?”
小北敢於使用軍刺做爲兵器,一定對刀劍很有研究,所提出的羽田多三郎也的確是二戰之後難得的鑄造高手,只是他忘記了一點,全球範圍內提到刀劍鑄煉,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不該忘記了中國古代的十大名劍。
司徒開的藏品中,擁有十大名劍之一的“巨闕”,曾有美國富豪開價五億美金求購,被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如果那柄寶劍在此,削段鐵鏈並不困難,只是司徒開把寶劍看得比性命還珍貴,據說連特區長官要登門借閱,都被婉言拒絕。
我笑了笑:“你說的對,我是醫生,的確不懂江湖上的事,該告辭了。”
事情發展到現在,普通人最容易的答疑解惑的手段,就是一個報警電話打給西區警局,警察一來,無論是八卦陣還是保險櫃,通通大白於天下,誰都遮掩不住。
世人都知道,條條大路通羅馬,只看做事的人如何選擇而已。
“保險櫃裡到底存放着什麼?怎麼會釋放出那麼重的陰氣——”當我拉開木門向外走時,仍舊垂着頭苦苦思索。
“沈先生,我有一句話,請你認真聽好——”我緩緩擡頭,覺得他對待我的態度,簡直不可理喻。他的手壓在軍刺的刀柄上,粗糙紛亂的眉峰驟然向上挑起,殺機竦然。
“什麼?請說。”我保持百分之百的冷靜。
“很多事,看到就好,不要胡亂轉述,那樣對你有害無益。”這些黑道人物用慣的臺詞從他牙縫裡迸射出來時,被重新賦予了令人膽戰心寒的力量。
“小北,沈先生是我的朋友,你不要太過分了,請到樓下去等我們。”我的身份,由葉溪的客人升級爲“朋友”,她明顯是站在我的立場上。
小北冷笑了一聲,搶先沿着來路走了出去。
在奇門遁甲陣勢中,不懂機理變化的人,只能遵循一條通行道路,一旦局勢有所變動,立刻就被困住,失去了方向。我不太喜歡小北,但卻絕不會主動生事,否則只要毀掉超過一米以上的隔牆,八卦陣就會即刻大變,把他困死在這裡。
我是中醫,氣定神閒、與世無爭這八個字是入門立足的根本,當然不會因外人的幾句話會草草動怒,含眥必報。
小北的身影消失在五步外的拐角,但對面隔牆上掛着的一幅照片卻立刻引起了我的高度注意。
衣着不變的納蘭小舞雙手捧着一個透明的圓形魚缸,垂着頭,全部注意力都在魚缸上。
這種直徑一尺的玻璃魚缸非常普通,在觀賞魚市場上售價絕不會超過二十港幣。讓我心驚的,是魚缸裡堆疊着的很多細長的白線,交織纏繞着。線,只是一個比喻,我猜那些東西,應該是某種蟲子纔對。
魚缸的外壁上寫滿了符咒,與八卦陣裡隔牆上的語言完全不同,那些咒語都是奇特的象形文字,毫無疑問是來自埃及的古代文字。
一踏上三樓起,我就感覺到每一張照片都是與八卦陣的方位走向緊密配合的,納蘭小舞的表情、手裡握着的物品,也都別有深意。那麼,這隻魚缸會起到什麼作用?
“沈先生,請稍等,難道你不覺得,如果能打開保險櫃的話,會揭開一個很震撼的秘密?”葉溪追上來,靠在門邊。
門扇的側面,一絲不苟地豎向寫滿了咒語,夾雜着十幾個“關”字。
我越發肯定了八卦陣、封印咒語、照片助陣都是爲了這個保險櫃而設,否則也就沒必要連門縫相接處也細心地設置靈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