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漢嘆氣說：“最讓我不能接受的是一段著名的歪理邪說：寶玉是一塊石頭，黛玉是靠石頭上流下來的甘露滋潤成活的一棵草。受了頑石的幫助，要一生一世流淚還給他。”曉風不滿：“你看人是不是太偏頗了？老師說那是一個美好的意境，是神話。連我都能理解，你反倒認爲報恩不好。”銀漢說：“神話的學說有問題，她的世界觀是錯的。回報就是還賬，還情感價值賬。流一輩子眼淚，是要對方哄自己一輩子，磨死人。還賬只能還正數，哪能還負數？糊塗賬。你閃銳叔叔說得好，這叫三輩子禍害。”“什麼叫三輩子禍害？”“小時候是父母的禍害，成家是配偶的禍害，晚年是兒女的禍害。”曉風說：“我要是娶了林妹妹，你怎麼辦？”“別進我的門。”銀漢說着就往外走，又站住：“這是你的自由，我不能干涉。你是不是與一個女孩子有關係？”“沒有。”“你要是真的和林妹妹有瓜葛，我承認她，這種情感災難，不承受也沒辦法。”曉風喜道：“爸你一天明白三回，芝麻開花節節高。我沒給你帶災難，也沒和林妹妹有關係。昨天看紅樓夢，覺得林妹妹挺好的，原來是曹雪芹喜歡她。”銀漢看着曉風的眼神，鬆口氣說：“好孩子。”往外就走。“爸你別走，接着說。”銀漢說：“不行，我肚子疼怕是得鬧肚子。”曉風連忙說：“那你快點去吧、去吧，祝你拉屎愉快。”銀漢大笑。
銀漢回來，曉風問：“鬧肚子嗎？”銀漢說：“沒有，只是脹氣。小時候，有一次與銀廣有衝突，你爺爺無端批評我，氣得我一夜脹肚子，你爺爺從那時起對我說話講策略。我爸一貫正襟危坐，不許跟他開玩笑。不知道怎麼就犯錯誤，跟他在一起很緊張。那次我竟然贏了，因爲怕把我氣死了。十來歲以後，你爺爺再也沒能說得過我。那時候還住在老宅子裡，後院楚老太太不講理，賴我們家宅基地，把我們的牆一塊一塊拆磚，一發生糾紛就來找你爺爺講她的邪說。你爺爺不勝其煩，對我說：給她家吧。爲什麼產生這種麻煩，因爲當年的門樓被悌大爺拆了賣磚，成了共用地。原本咱家地盤形狀是刀把地，刀把是門樓和門裡那一塊；而沒有了門樓，倒顯得旮旯像刀把，所以，楚老太太就硬賴皮，要把旮旯霸佔去。你爺爺不耐糾纏，就用所謂鄭板橋的詩以解我的死腦筋，說：千里捎書爲一牆，讓他幾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爲何不見秦始皇。我當時氣壞了，馬上和詩一首說：塞外不須駐邊防，任其長驅又何妨。既是亞洲兄弟壤，相侵豈非鬩於牆。你爺爺沒答上來。銀廣想出一個好辦法，楚老太太掀我們的牆磚，他就鏟她家的門樓。楚老太太害怕了，不敢公然破壞。”曉風問：“那老太太怎麼那麼難纏。”“年輕人都要頭要臉，那種舊式的小老太太思想怎麼都拔高不上去，就仗着誰也不能把她掐死，想往家裡弄點東西，好在兒孫面前有臉。”銀漢不再說，接着工作。曉風說：“爸，你接着說嘛，我還沒聽夠。”銀漢說：“我娃真會說話。跟你媽和你姥娘說道理，她們都不愛聽。”曉風說：“你再給我說說三輩子禍害的事唄。”
銀漢倒溫開水二人喝，說：“跟你說我的學說吧，叫情感價值餘額學說，論人與人之間是什麼關係。”曉風說：“什麼關係？”銀漢說：“情感問題。情感，中國詞彙博大精深、力求貼切，在不同場合、不同體系及各種複雜關係中所運用的同類詞語太多，比如正面的親情、愛情、友情、友誼、憐憫等；反面的恨、惡、憎、厭等數不勝數。牽扯公式力求簡便，這些統統用情感一個詞代替，正面的叫做正情感，負面的叫做負情感。用一個簡單現象可以描述：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曉風點頭：“對。”銀漢說：“天使是正數，魔鬼是負數。不接觸的時候，這個人顯示的關係數是零。如果把魔鬼藏起來而放出天使，這個人就是正數人；反之就是負數人。趨利避害是人性特點，人生活在經濟體系和情感體系中。”曉風思考着說：“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
銀漢說：“你的理解能力比你媽強多了。共產黨人說的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這就是做貢獻，也就是提供正數情感價值。有見識、有良知的人，都知道不能貧富分化。資助非洲，照顧瀛東，就是拿正數填負數，提升危難人羣的幸福指數，形成利益共同體良性循環發展。共產黨創業，領導人與士兵一樣拿津貼，這就是貢獻工資資助勞苦大衆。靠這種物質幫助和精神幫助，最終取得了天下。古人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管好自己別出負數。”曉風醒悟說：“呀，就是。”
銀漢說：“你們交學費的銀行卡叫借記卡，光能存不能貸；還有一種貸記卡，性質相反：先貸後還賬，這就需要有信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類似於此，所不同的是將這兩張卡合二爲一成爲雙向卡，既能儲蓄爲債權人，又能透支爲債務人。餘額方向改變，則債權人與債務人身份互換。對奉獻者來說，賬戶餘額越高越好；對貪婪者而言，越低越好，不惜趨向於負數。因爲貪婪者不把餘額當財富，而把它當成獲得財富的籌碼。老出負數的是壞人，會被刪除，斷絕關係。”
曉風說：“有的幫助人和被幫助人關係非常好，那也沒刪除啊。”銀漢說：“說得好。被幫助人對於幫助人有個承諾，就是希望。希望值因人而異。有的認爲將來可以得一大筆，有的認爲將來什麼也得不着。所以那些關係好的，就是這個希望值在起作用。我大娘就把這個希望值看得特別大。我大爺沒有孩子，將來退休可以有個孩子接班，銀廣夫婦不會錯過這個機會。銀廣的媳婦羅青榮就是小青，出身貧寒，沒有技術和文化，但有的是心計，百般巴結要當繼承人。我大爺膽小又懦弱，就答應了。我姑姑說：親弟弟的孩子不用，用堂房的總不對頭。我大爺說：怕惹不了悌哥一家。我和你姑姑都是實誠人，沒有甜言蜜語，所以小青的漫天承諾就把她套牢了。你大爺爺中風的時候，你大奶奶甚至同意小青的意思，不想盡力搶救他。我當時對她說：大爺一生對你有恩，他活着你的日子過得順。”曉風說：“怎麼不救他？我大爺爺人多好。”“我大爺剛躺倒，我們都去幫他，小青不讓。在醫院住了十來天弄回家，悌大娘說：活着幹啥，熬煎人。”曉風憤然。
銀漢說：“大爺去世以後，大娘在湖邊開荒種菜，顯然日子過得窮。我大爺選擇銀廣夫婦，除了悌大爺攔霸一條事以外，我大娘的強烈要求也是個主要原因，她以爲跟小青是同類。你大奶奶妒忌你奶奶，而悌大娘既沒本事又溫柔，所以你大奶奶覺得在他們家有面子。小青特別有手段，她跟我大娘都是沾到夫家的：相親那天就跟着來到婆家，進門就喊娘喊爹，這就住下了。羅青榮的名字跟婆婆重一個字，她婆婆名叫蘇愛榮。於是就給她去掉一個榮字，叫羅青。她不讓銀廣接班，她要接，就成了我大爺的女兒，改姓李，叫李青。”曉風咧着嘴說：“連名帶姓都賣了？”銀漢說：“全身心地投進李家改頭換面。所有需要爭取的東西全落入手裡的時候，就變了。你看，這個希望值不可靠。”曉風說：“得找好人。”
銀漢說：“沒錯。小青和我大娘這對繼承人與被繼承人之間建立的情感賬戶的餘額的性質是這樣：大娘夫婦對於小青，那是絕對的正數，又給工作，又有房產作抵押；小青夫婦的餘額呢，開始是靠這個希望值弄成正數的。去掉這個希望值，當然是絕對的負數。大爺死了以後，大娘就被動了。宗教與邪教的區別，就在於宗教是正數，扶持人；邪教是負數，害人。你看佛教，即便他對別人沒有貢獻，但他不傷害人，可以保持情感價值餘額大於等於零。”曉風攥拳：“太對啦！”
銀漢說：“情感賬戶最主要的業務有親屬關係和非親屬關係。破壞關係的內容主要分爲三類：掠奪、背叛、侵權。最常見的是對父母掠奪，對配偶背叛，對子女侵權。”曉風猶如醍醐灌頂，興奮地說：“對呀。”銀漢說：“不獨以上三個載體，對任何個人、任何國家和團體進行掠奪、背叛和侵權都是情感離散的原因。我這個學說可以解釋社會現象，到現在還沒人能推翻。岑主編開始不接受，過了三個月他來電話說：你是對的。情感價值餘額臨界值不能大，因爲這個現象部分代表不幸，不是甲吃虧，就是乙吃虧。楊朱發現這就是禍根，但怎麼讓它不能大，沒留下經驗之談。楊朱主張人與人之間情感價值始終保持零就不會發生衝突，如此天下就太平了。想法是靜態的，而生活是動態的，不可控因素太多，非人力所能辦。比如說危難時不救人，大家心平氣和嗎？”曉風認真搖頭。銀漢說：“危難的時候你不救他，一股怨氣通過朝天吼就直上幹雲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