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兩天,銀漢覺得好些,又開始把草稿繼續勾勒。畫了四天,成了。
彩娟斜着身子瞟一眼,問:“看着怎麼像電影明星冀雪。你畫的是她?”“不是,我畫的就是闞一山的仕女。”銀漢覺得有趣,在畫上題詩道:
一山瞠目謂後生,半笑癡來半笑瘋。不是肘澀難下筆,真邀冀雪也能成。
把畫粘在牆上,扶着門框剛看效果,扈美芹“當”一甩門進來看,撇着嘴狠狠瞪了銀漢一眼說:“我說這幾天畫啥呢,畫個女的。”銀漢扯下那副畫,刺啦幾把撕掉。扈美芹心滿意足,笑着看電視去了。
一煩就病情加重,銀漢掙扎着出門去。來到街上,兩腿沉得幾乎邁不動步,坐在路邊的臺階上歇歇。剛出門就累了算什麼,勉勵自己站起來往前走,去看看龍澤花壇裡面這個季節還有什麼。
來到十字路口,一個交警站在安全島上,正在指揮過路車輛。銀漢迷糊一陣擡起頭,看綠燈正在通行,忙加快腳步往前走。剛走到斑馬線上紅燈亮了,銀漢吃了一驚,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安全島上的交警看見了,打手勢讓趕緊過去。銀漢卻不知該怎麼走,瞬間腦子一團糊塗。交警下了安全島,小跑着來到銀漢身邊,扶住他快速通過了斑馬線。銀漢忙解釋:“對不起,我,我……”交警神色有些拘謹地說:“是李主任嗎,以後過馬路要有家人陪同,別一人亂跑,這樣很危險。”朝銀漢敬了個禮快速跑了回去。
銀漢心裡好慚愧。慢慢往前走,兩腿輕飄飄邁不成步。堅持着走進公園,在一條排椅上坐下來。花壇裡面只有幾溜淡黃、紅紫色的羽衣甘藍髮蔫地貼在雪地上,偶爾見到幾叢多肉植物,也發乾變黃。銀漢忽然糊塗起來,想不起來現在是上午還是下午;眼前的景物變得陌生,原來迷了向。一急心裡直翻騰,眼前發黑陣陣暈眩,那種要命的粒子流般的喧囂音也激越起來。一陣風颳過,彷彿棉襖都刮透了,冷得刺骨。銀漢忙站起來活動活動,看能不能暖和些。只有街對面樓角掛着一溜裝飾性的宮燈看起來眼熟。好一會才明白,自己處在龍澤公園最南邊。
曉風放學回來,銀漢已經把牀鋪好,說:“曉風,從今天起你睡外屋。”曉風不情願:“咱倆一起睡外屋。”銀漢說:“你都快九歲了,不能再跟父母睡一起。裡屋開着門,有事一喊爸爸就過來。我今天晚上陪你一次,明天你就獨立。”
晚飯後李銀漢又不行了,只得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陪着曉風寫作業。曉風口中唸唸有詞:“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銀漢心裡直往上撞:“別念了,讓我安靜一會,夠死了。”曉風擔心地說:“爸,你睡會吧。”“我今天睡了快一天了,怎麼還困。”銀漢無奈地搖搖頭,忽然餓得前心貼後心,“寶寶,我又餓了。不陪你寫作業了,我得歇會。”曉風說:“有姑姑給的點心,吃點吧。”“剛吃了飯還沒一個鐘頭,又餓得打晃。真奇怪,飯都吃哪去了?這樣吃家底豈不吃乾了。算了。”銀漢靜靜地坐在牀上,調勻呼吸,想運用氣功治療內傷。然而卻心煩意亂坐不住,這個狀態大概只能寫詩了。
銀漢把近期的感想總結一下,落筆成就了一首長詩“偶得二十六韻”:
退居寒舍靜心間,形骸輕鬆氣已閒。工作場合無自我,兢兢業業在其間。尸位素餐從不願,形神兼備不辭倦。西漢辭賦有楊雄,文筆鮮殊在獨步。用意深沉辭精密,沿人舊制亦非庸。奉召作賦限時日,倉促行文亦不僨。夢覺臟腑流滿地,醒來大病一年餘。仁者敬謹是操守,一個勤字豈能敵!敬業躬親無倫比,紅塵煉獄無盡期。接連運轉超負荷,而立之年欲赴泉。忠人之事不輕慢,傭者費力僱執偏。既無必僱何必傭,義理豈在偏斜間!不稱職時自讓賢,事畢無悔心自安。追求完美本無錯,執著也是致命端。自行世間少受援,乞食行徑總不堪。病無反覆天造化,事到臨頭沿道法。吾輩若從頭做起,積跬步定致千里。求發展日甚一日,漸進步聞道即喜。己命運由己打造,求樂土緣從自身。勤耕作怎能無果,循正道天地同根。草民自古不可欺,王莽碎舌枉心機。用心苦多不是道,多欺多詐非天理。讀史明理一條路,百尺竿頭進一步。倚天順理成一統,自強自立方爲度。人生出路在努力,幾個守株能待兔?心志存一無雜念,使命問天是歸宿。
幾天沒有銀漢的消息,惠慈不安,問碧喜:“銀漢現在怎麼樣了?”碧喜說:“銀漢說話聲音很弱,聽着費勁。他在家穿兩層厚棉襖,臃腫得像個宇航員。我說銀漢熱不,一層棉襖裡面一個薄毛衫就行,彩娟說銀漢還冷呢。”
夜裡,惠慈睡不着,忽然想起銀漢剛出生時的情景:惠慈從護士手裡接到了孩子,醫生說:“上次檢查產婦肚裡還有一個圓圓的東西,現在也出來了,你看,顏色就像龍眼。還有這個胎盤,跟一般胎盤不一樣,你拿回家吧。”
李惠慈回憶到這裡,披衣坐起,從櫃子裡拿出當初與銀漢一起娩出的那兩個物事端詳起來。當時那胎盤也奇怪,拿回家一洗就乾乾淨淨。不多會就變硬,而且越來越平,顏色也越來越白,一天當中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那個球當時看不出來什麼質地,沒過多久慢慢變硬。把耳朵湊近聽,裡面有時候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有些像心跳。後來問過專家,得知這個叫易珠,跟易磁星有關。每當易磁星活動高峰期,這個易珠就會與平常不同,或顫動,或成長。
來俏月說:“睡吧,看它幹什麼。”李惠慈睡不着,嘆道:“銀漢這病到底是怎麼了?”“真愁人。”來俏月躺在牀上憂心忡忡,也回憶起往事:碧喜上學了,銀漢才兩歲半,只好狠心鎖家裡。銀漢在屋裡哭,來俏月流了淚,但只能快步離開,怕上班晚了。下班回來趕緊拿鑰匙開門,銀漢站在門裡睜着烏溜溜的眼睛很認真地望着自己,來俏月忙抱起銀漢親一口。李惠慈看見桌上盤子裡的一根黃瓜沒動,就問:“銀漢,黃瓜怎麼沒吃?”銀漢說:“沒說讓吃。”
惠慈想到銀漢常常幹不在行的事,並且都能得心應手,花費的心血和汗水不可想象。銀漢太努力了,是累垮的。夫婦二人長吁短嘆,到下半夜才睡着了。
星期天,碧喜做了好幾個菜,惠慈給銀漢打電話讓他們來吃飯。彩娟和曉風都很開心,飯桌上,彩娟爸、媽喊着,跟來俏月說這說那;惠慈則懇切地對銀漢說:“你小時候,人家孩子都有玩具槍你沒有。我知道你想要,但不說。現在我給你補上,買那個跟真的一樣的行不行?”銀漢說:“我什麼年齡了還玩玩具。單位有真槍,但我不感興趣。不殺人要槍幹什麼,賺落嫌疑。家裡有個小槍,曉風小的時候您給買的。”碧喜說:“專家說,找補一下童年缺的玩具,有利於恢復情緒。”銀漢說:“真的不想玩,只是想休息。”
吃完飯,銀漢說:“我們走吧,你們也得睡午覺了。”惠慈說:“你岳母一個人在家,鍋裡還有沒盛出來的菜,給你岳母捎去,讓她嘗一嘗。蘋果也捎走點。”
過了幾天,銀漢回味到畫畫對減輕病情有利。既然扈美芹母女忌諱畫女的,那就畫男子。曉風課本上有一幅《六一年潑水節》圖,是一羣南方各民族青少年圍着周恩來載歌載舞。銀漢把畫板拿到院子裡畫,感受陽光和新鮮空氣。
彩娟下班回來說:“進屋去,外面冷。”幫銀漢把馬紮拿進屋。美芹悄悄說:“他在外面,咱不省電嘛。”彩娟沉着臉說:“凍感冒了。”美芹捂住嘴偷笑。
外面有敲門聲:“銀漢在家嗎?”銀漢扶着桌子站起來去開門,是龐壘、夏明紅和沈國飛。“請進。”銀漢把他們讓進自己的屋裡,倒上茶。夏明紅坐椅子上,沈國飛坐在牀上。龐壘不坐,看銀漢家的擺設:外屋有一張雙人牀,一箇舊寫字檯,還有兩把椅子;裡屋組合櫥佔了一面牆,屋裡有大小兩張牀合在一處,窗戶下面有兩個寫字桌,還有四把摺疊椅。回頭打量銀漢,見他內穿一件高領薄毛衣,外套兩件棉襖;下身穿寬鬆牛仔褲,顯然罩着厚棉褲;腳穿一雙高幫棉鞋。戴着一箇舊圍裙,胳膊上套着套袖,手上還有水彩顏色。再看桌上,完全是畫家的業務用品。明紅問:“銀漢,這畫是你畫的?”銀漢說:“對。您看這個總理畫得像不像?”明紅肯定地點頭:“像,不知道銀漢有這本事呢。這些天休息得好嗎?”銀漢說:“休息得不錯,腦子清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