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喜看着不祥,小聲問:“掉她溝裡?總不能吧?”銀漢說:“能。彩娟就有這個本事,仿她媽,生來一張好嘴,沒有公道。她的生活就是臥底,伺隙得便宜,一點不考慮別人。我住院的時候,指揮中心的張福帆、王改弟夫婦來看我,彩娟事後一點都不告訴,光怕我還賬。”碧喜圓場說:“也不一定是有意不告訴,可能沒想起來。你昏迷的時候,孫阿姨領着兩個工人來找你,一個要埋線,另一個要治高血壓。一見你躺在病牀上,她哭着走了,那倆工人也嚇跑了。我也忘了告訴你了。”銀漢說:“那沒事,不需要還賬。”“罵彩娟一頓她能受得了嗎,說兩句好話吧。彩娟也不難纏,哄哄就過去。”銀漢說:“她不是對人好再遭打擊而受不了,而是瞎操,對方不滿意罵一頓,她改了就是,怎麼會惹急了她。說老實話我真難以接受現實,彩娟愣不知道信譽是幹什麼用的。人有信譽,可以辭說解決一切問題,省時、省事、沒有後遺症。人家不說瞎話的,不是笨得不會說,是知道這是個敗事。你說她什麼人,她、她、她……不知道吃報應,不知道禍由自招。”
碧喜說:“你一犯病咱家就過不去,聽說犯一回厲害一回。我們都擔心死了。”銀漢說:“過去就得,要不還能把誰怎麼樣。以前那個家,充滿着發黴的氣息,是個苦難的場所。彩娟跟了我這些年,賺了一個先甜後苦。”碧喜說:“我發現你光會開導我,不會開導自己。生活越簡單越好,想得越多越給自己添負擔。彩娟只是勢利,別的也不怎麼。你要是不舒服或者感冒發燒的就說一聲,別老是自己扛着。那時候住院了都不告訴我們,瞞得結實。”銀漢說:“不想再給你們添麻煩,虧欠你們已經很多。”碧喜說:“哪虧欠我們。我給咱媽說,讓她勤往你那兒跑點,知道消息也好放心。早先不知道關心你,這幾天我們幾個還說銀漢多可憐。咱媽說她不知道從前心怎麼那麼狠,不知道關心銀漢。”
“咱媽懂事了?”銀漢不敢相信,“咱媽就像小雞戀蛋殼,懷念在裡面不操心的日子。安全感從哪來,一輩子不清楚。”碧喜說:“按理說咱媽應該能頂得起家的,可是到事上什麼都不會,像個小兔一樣偎在身邊,有難時更是如此。甭管多大事,咱媽就說有孩子就行了唄,要不生孩子幹什麼。”銀漢說:“哪能這樣想,以爲生了孩子就收到了丹書鐵券。怨人家的時候兒女可以替她擺平;怨她,讓兒女怎麼辦。”碧喜豁然開朗,心裡踏實了許多。說:“你賃的房子,我抽空去看看。”“這一陣子打擾你沒遍數,本來不該告訴你,但我家裡有細作,捂不住。”“我是你姐,怎麼能不管你的事。你這病怎麼辦?要多少錢才能治好?”銀漢說:“你甭管,去忙吧,不能老是拖你的後腿,讓你首尾難顧。”
碧喜嘆口氣:“於麗潔給我說銀漢哥幹工作太當真,誰說一句都是聖旨,光怕給人家辦不好,誰家那樣工作。你原來把扈美芹看多重,簡直奉若神明。把誰都看得好得不得了。”銀漢怕流下淚來,忙自嘲說:“我這裡淨神明。”“就是,工作不能太投入。我們單位家屬院拆遷時,管我們的那個拆遷辦的倪主任,他死了。”銀漢吃一驚。碧喜說:“他跟你一樣,都是敬業無比的毛病。他才四十三歲,死時臉都黑了,就像中毒一樣。”銀漢很意外:“精神病可以不死的,他怎麼如此悲慘?”碧喜說:“當時他的壓力很大。爲了拆遷戶儘快籤協議,寧可拿出自己家的糧油救濟那些貧困戶。他媳婦鬧他:人家都是往家拿,你往外邊拿。”銀漢說:“這也是一個刺激源。”碧喜說:“他的熟人說爲了那倆錢,值當得這麼拼命嗎。我說你誤會倪主任了,拿自己的東西救濟人是貪財的人嗎。他媳婦說:我們家老倪都是爲你們工作累死的。我聽了多難過。馬總不心狠,我們沒那麼大壓力;要是跟着老龐,看沒法過不。不說了,走了。”銀漢說:“我也去體育場散散心。最後一趟不再回來,鍛鍊一會再去交鑰匙。”
體育場人不多,有個30多歲的白胖男子正與人聊天。遠處走來一個衣衫髒污、形銷骨立、面容紫黑的精神病人邊走邊喊:“就會壓制弟兄們,都不是好人。人家騙你的,你就對人家好;自家弟兄,你就看得不是啥,就會欺負自己人!”
白胖男子不耐煩,厲聲責備說:“你瞎嗷啥,滾回家去!”精神病人馬上不答應:“我嗷礙你啥事!”“你再敢嗷一句!”“我就嗷,礙你啥事!”二人越走越近,情緒緊張鬥雞一般。銀漢忙朝健康人擺手,湊近了無聲用口型告訴他:“他有精神病。”白胖男子笑了,往後撤。銀漢又來到精神病人跟前低聲說:“沒什麼事,離開就行了,走吧。”精神病人輕鬆了些,小了聲音說:“他嫌我嗷了,我嗷就怎麼了?”“嗷沒事,但是他不懂,一嗷他害怕。別跟健康人一般見識,又經不得氣,惹氣幹嘛是吧,走吧,離開這裡就好了。”銀漢和顏悅色地說着,輕輕扳轉他的身子,慢慢往前推他。他沒抗拒,恢復了剛來時候的樣子,一邊往前走,一邊繼續喊:“光會欺負自家弟兄們,光壓制好人……”白胖男子看着銀漢噗嗤笑了。銀漢說:“別惹他,他除了嗷幾嗓子也不怎麼着誰。精神病人怕刺激,不哄別跟他說話。不然會突然發難,或者自殺。”白胖男子伸了一下舌頭,低下頭。
彩娟在家真無聊。扈美芹讓彩娟扯掉絲瓜藤,又讓種洋蔥。彩娟不耐煩,想跟銀漢說去,可是銀漢神志不清,別再挨他臭罵。彩娟身上發冷,看着扈美芹,憤怒也無可奈何,就上牀睡了。閉上眼,想起上一次不舒服時候的事:門響,彩娟心裡一喜,跟着曉風跑出去看,果然是銀漢來了。他和氣地進屋給扈美芹說:“彩娟感冒了,我把她接走照顧三天。”“不用!”扈美芹笑着阻攔,“還用接?別讓老貓拉走了。”銀漢說:“省得傳染了你們倆。”“不用!”扈美芹張嘴就來,“她在這兒住着得勁。”銀漢說:“那誰照顧她?”“呦,沒有。”扈美芹不再堅持,彩娟高高興興跟着銀漢回家了。回憶到這裡,彩娟忍不住眼圈紅了。現在還怎麼跟銀漢說,不受着怎麼辦。原來覺得他什麼事都難不住,沒想到他也有辦不了的事,也有不聽話的時候。多懷念從前的日子,那個多好的家。他走了,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還能找回來嗎?愛人就像家底箱,每天從裡面拿出點什麼度日。而某一天忽然發現見底了,莫名的恐懼和憂慮泛上心頭。彩娟沒有了怒氣和怨憤:“罷了,反正他也走不遠,只要不離婚,還是我的人。等將來媽媽歸西后,再跟他團聚。”
銀漢回來看看還有什麼要拿的。見牆上貼着的圖還有兩張沒摘下來,就收了。剛要走,門砰砰響,一個人粗聲大嗓地喊:“開門!”“誰?”銀漢問。“開開門就知道了。”那人得意地說。“你認錯人了吧?”“沒錯,我找俏月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