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漢中午下了班,敲門好長時間美芹纔來開,銀漢說:“在家幹什麼,那麼長時間不來開門?”美芹說:“你等我磨蹭完,你慌啥。”銀漢說:“鑰匙不可少,配一把給我就省事了。”美芹說:“花那錢幹啥?我又不出去,到點就開門等你們回來。”銀漢說:“哪能每天都按時回來?半道上有事就不進家嗎?出差在外半夜回來也敲門,你就不嫌麻煩?”美芹說:“那麻煩啥!在家啥事,就伺候這。”“驚醒了還能睡得着?”“啥睡不着的,困了再睡,要不下午大睡會。”
銀漢有一次回來敲門老不開,急了,端掉門扇進入。美芹腳步嚓嚓出來看,小了些聲音問:“端掉門幹啥?你不會敲門啊?”“敲了好長時間,老不開門老等着?”美芹得意地說:“那能等多大會,做好飯我還能不出來看?”銀漢往外就走,將門扇復位。美芹一直仔細盯着他出門去,口中恨恨說:“你還不高興。我不看臉,我就不開,看你咋着我!”
時過不久,銀漢又中途回來,又拍不開門,照舊端門卻端不開,原來裡面用門槓頂得死死的。鄰居開門出來看,銀漢窘且氣,掀開簡易棚頂塑料瓦跳進去。美芹說:“你掀瓦幹啥,瓦一動勢好碎。不知道這是錢買來的?”銀漢不答言進屋。扈美芹連忙走到窗前往裡看,一臉懷疑忌恨。銀漢往外走:“過星期我再修。”
彩娟下了班,見銀漢的自行車在家,卻沒一點動靜。小心翼翼進屋看,見銀漢躺在牀上臉色不對。銀漢一下坐起來說:“彩娟,這個家拒絕我,咱們搬走吧。我跟單位申請兩間房子,房租不高。下來以前咱們先出去賃房子住好不好?”彩娟責怪:“哪能跟老的較真?”銀漢說:“她分明不歡迎我,我幹嘛死皮賴臉。”彩娟紅了臉:“那不行!咱媽身體不好,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你能放心嗎!”銀漢紅了臉辯白說:“這叫怎麼回事!她不歡迎我……”彩娟立刻嚷起來:“她不歡迎誰歡迎!哪那麼多事!怎麼不是過。”銀漢上外屋擦桌子。彩娟說:“不用擦,明天還得髒。”銀漢不答言也不擡頭。彩娟軟語說:“我有鑰匙,你明天配一把去。”“你兩回說給鑰匙也沒影,這會答應了?”彩娟毫不羞怯:“給你就行了唄,早給晚給都是給。”銀漢壓着火說:“你別管,我用她的配。”彩娟坦然喜悅。
第二天一早銀漢徑直到當門屋找扈美芹:“媽,給我鑰匙,開大門。”美芹隨意說:“你等會,我和完面。”“等多久!”銀漢的怒氣已經壓不住。美芹馬上和氣說:“鑰匙在腰包上,你摘下來。”銀漢猶豫一下,終於動手從扈美芹腰包繩鼻上摘下大門鑰匙。到外面配了一把鑰匙回來,把扈美芹的鑰匙還回來。美芹急着問:“你幹啥去了,這麼大會子?”銀漢坦然說:“配鑰匙。”美芹很乖順地應道:“配就配了吧,也該配個。我早想給你配把鑰匙,得閒的時候上貢餅集上去配,那的便宜,比這街上省五毛錢。”銀漢忍着氣說:“不用專門爲我跑一趟,我自己會配。”“多少錢?”“兩塊。”美芹扎心嚷起來:“又漲五毛,他家孬心眼子!我說給你配去,你急性子等不得。在賈聾子家配的?你不知道哪的便宜,得告訴你。”銀漢說:“少操心不好嗎,又不花你的錢。”扈美芹勃然說:“你的錢是誰的錢!”銀漢回屋對彩娟說:“咱媽說我的錢是誰的錢,難道是她的?”彩娟張嘴就嚷:“你恁小心眼,什麼都記心裡!都是家裡的錢,我又沒有兄弟姐妹爭家產,放她手裡,早晚還得留給咱們。”銀漢不語。彩娟緩和語氣說:“咱媽身體不好,讓她放着錢,咱心裡踏實。家裡有老人,是晚輩的福氣。”“今天沒瞪着眼睛不講理。”銀漢自己控制自己不生氣,拿了工具去修理棚瓦,弄得平平整整才罷。累了,早上牀睡覺,剛要迷糊,關門聲“當”一響,銀漢吃一驚,再睡不着。
星期一銀漢休息,早飯後把屋子裡面擦得乾乾淨淨,說:“媽,你屋裡的傢俱我擦擦吧。”扈美芹下三白眼瞪着說:“不用擦!”銀漢說:“擦乾淨,心裡敞亮。”美芹堅決拒絕:“啥不敞亮的,油漆擦掉了。越擦越窮,你就當沒看見!”銀漢說:“飯桌不擦嗎?把袖子蹭髒,洗衣服難道不窮。”美芹慷慨說:“飯桌能擦,不掉漆。”“東西放地上不衛生,買個傢俱放裡面不好嗎?”“花那錢幹啥?放地上就行。”“地上沒有螞蟻嗎?”美芹張嘴就來:“你別說就沒有!”
銀漢再不進她的屋子,到廚房樓上打掃衛生。樓上東牆上的窗戶是用木頭下腳料湊合成,南山牆上有個煙囪洞。屋裡有一個幾十年前式樣的雙層高桌子,桌子邊倒放着一個壞椅子,上面架着一個藤條簡易黃櫃子。桌子上面放着一堆雜物,有壞鐘錶、破毛線、幾張鑲着馮興晏以及夫人楊老太君的遺照的鏡框。整個屋裡一層塵土,走進去以後,煙囪洞裡曬進來的陽光像電影放映機的燈光一樣使空氣中飛揚翻滾的塵土一覽無餘。銀漢戴上口罩,一一把桌子、鏡框擦乾淨。收拾完下來,美芹正站在樓梯跟前警覺地看着,說:“樓上擦它幹啥!”銀漢說:“樓上垃圾真多,該扔了;牆角還有個爛壺,賣破爛去吧。”“不能賣!”美芹馬上制止,“那是老頭子摔的,得留着看。”“好看怎麼着,賣了省得佔地方。”“賣它幹啥!不要吃不要喝的。”扈美芹堅不可摧的口氣使完性子,馬上切換到尋常狀態,感嘆說,“浪老頭子在家啥都不幹,一天到晚看電視。光想扎電視裡跟人家過去,還說我心狠手不準、沒有好處星。”
菜櫥裡鋪的紙積了一層厚得不知道多少年的污垢,放點什麼東西馬上弄得手指髒污。銀漢馬上撤下來,換上過期掛曆紙。見裡面有一瓶漱口液,就問:“誰用的?”“老頭子原來給我買的,說用這個漱口不口臭。我不用!我不喜歡那個味!”美芹萬分得意地拉着長秧說。
銀漢準備午飯,問美芹:“媽媽想吃什麼?”美芹說:“你做啥我吃啥。”“媽媽通情達理。那咱就炒小油菜,油炸花生米。”美芹撇着嘴說:“你自己想吃哦,我咬不動。”銀漢愧然:“呀,我粗心了:水煮花生米。”美芹頓時笑了:“年輕的有牙,都不知道。”“應該想到的,我先泡上。”銀漢有些歉意,去拿袋子,見裡面有壞的,就鋪張紙挑揀。美芹緊跟着問:“誰家還挑糧食。”銀漢邊挑邊說:“有些花生髮黴了,能強烈地導致肝癌。”“不用挑!老邢家從來不讓簸糧食,看見孩子簸糧食就吵,說餓得輕。”銀漢說:“裡面的石頭土粒也不挑?”扈美芹堅不可動地說:“哪有石頭,就是一點土,帶着吃藥不死!”“發黃的這個就是黃麴黴菌,可不能吃到肚裡。您看,這個。”扈美芹堅決地朝旁邊一扭頭,說句“我不看”就回自己屋裡去磨蹭。過一會上廚房看結果,見空垃圾袋裡面銀漢扔的糧食雜物,就拿出花生袋,把雜物重新都倒回花生袋子裡,還抖了抖。
喝大米花生粥,銀漢吃到一口苦花生:“花生米怎麼挑完還這樣?這顆花生怎麼綠油油的?我認真挑了,怎麼沒發現?”扈美芹翻着下三白眼冷冷地說:“那誰知道你咋挑的。”彩娟靜靜吃飯,一聲不出。
美芹遞給彩娟半個饅頭,又遞給銀漢。銀漢說:“不用照顧,我自己來。”美芹說:“誰家不是讓給拿。我早先跟娟的爺爺、奶奶吃飯,都是我發饅頭。老頭子在家時,也是我給拿。今天給你個新的吧。”銀漢說:“我不習慣,還是自己拿吧。”美芹很注意地看着,見銀漢拿剩的,滿心歡喜,邊吃飯邊盯着銀漢看。銀漢說:“你老看着我幹什麼?”美芹於是低下頭。過一會,又毫不知忌諱、依然眼珠都不轉地惡意盯着銀漢,銀漢只好轉了頭。彩娟剛夾一口菜,菜碗裡一塊肉露了出來。美芹馬上緊張:“娟,快!”彩娟並不動。銀漢來了氣,夾起這塊肉在美芹面前晃了晃,一口放進自己嘴裡,使勁嚼了幾下嚥下去,警覺地看着美芹。彩娟“噗嗤”一笑沒言語,美芹的臉馬上撂下來,這頓飯吃得不歡而散。彩娟懷孕需要營養,銀漢就自覺地把肉留給她吃,從此就沒有吃肉的習慣。
銀漢把門眉上的拉簧起下來,挪到與腳腕等高處,重新釘上。美芹早看見,出來問:“挪它幹啥?”銀漢說:“拉簧跟額頭一樣高,掉下來抽臉。放在下邊,至多抽腳脖子。”彩娟幫腔說:“就是那樣。”銀漢把三個門上的拉簧通通挪到最下邊,美芹從頭至尾看了全過程。美芹臥室窗戶紙裂了個一釐米寬的縫。銀漢問:“玻璃哪去了?”扈美芹說:“老頭子砸爛了。”“再鑲個。”“不用鑲,貼張紙就行。”銀漢說:“貼紙,一下雨容易淋壞,夏天有蚊子。”美芹說:“有蚊帳。”銀漢微微搖頭,拿尺子量了四邊的尺寸和角度:“我先貼上,回頭換玻璃。”美芹說:“讓漢貼,漢幹好活。誰幹的好讓誰幹,漢啥時候得閒啥時候貼。”彩娟驚喜地說:“比我貼得平。”美芹感嘆着說:“就得過人多的日子,不定誰會啥,用着方便。漢一做飯就多,人家說做飯多的人越過人越多。這話也不準,我就是過不上人多的日子。從前俺大姐結婚早,家裡從來都是四口人。結婚以後老頭子當兵不在家,家裡就三口人。還是人多幹活的多,沒法。”
彩娟在屋裡繡着花,聽見扈美芹在那屋咯咯笑起來。彩娟驚喜地對銀漢說:“咱媽笑了。”忙跑那屋去問:“媽,有什麼好事?媽你說呀。”扈美芹嗔道:“這孩子!過日子就是這,啥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