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少傳嫌惡地說:“沒一點自我,你活着啥意思。”銀漢點頭。譚少傳自己倒杯水說:“你也好用。你要是跟着我幹,我能讓你乖乖地跟着我不敢冒一句話。要是我當了一把手,我比老龐會用人。”銀漢面無表情說:“你當了局長,破案率就達到百分之一百二。”少傳說:“我當局長,破案率百分之二十就行。那案子愛破不破,關我啥事。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沒法跟我平起平坐。我就是聰明,別看你們都有頭有臉的。當一把手最清閒,用人就行了。在那個位上就有那個人氣,就是領導人也沒啥。想幹啥幹啥,想說啥說啥。”銀漢說:“領導人得日理萬機。單那份工作量,你的效率能跟得上嗎?”譚少傳窘且忿然,乜斜着眼睛說:“這個世界沒有我辦不了的事,我就不相信征服不了你小銀漢。”“如果真的這樣,你會覺得悲哀而不是愉快。”銀漢鎖上文件轉身就走,從樓走廊窗戶往外看。“你也躲出來了?”王富玲在身後幸災樂禍地說。
次日上午,晉華軒笑呵呵進來對銀漢說:“昨天下午俺那老酒暈子又來你這搗亂了?一大把年紀不正經幹。得誰纏磨誰,不知道人家煩。不過,少傳有句話是對的,你是個超人。”銀漢搖頭說:“譚主任又挨龐局長吵了吧,他也不當回事。”晉華軒說:“會不當回事嗎,沒法。少傳在家族裡是個名人,喜歡熱鬧場合。他二嬸過生日,先捎信說:少傳別來了。裴玉香抓住理,笑話少傳,還見人就說。也不知道誰告訴裴玉香的,說咱單位開會回回得把少傳拉出去,要不連個會都開不成。裴玉香又跟人家說這,少傳裝不下了。”銀漢笑了。華軒低聲說:“他光纏磨他二嬸的兒媳婦。當老大伯哥的,在堂房兩兄弟之間挑唆,光生氣。老龐問我把少傳怎麼辦,我說讓他內退算了,換地方折騰去。老龐說少傳不願意。這事哪能跟他商量,他會願意不。咱單位好的傳統都丟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作爲公檢法成員首先得貫徹執行。上面不帶頭,下面就鬆鬆垮垮。老龐光想逞性子,想幹點啥事不跟好人商量光聽少傳攪和會好不。娜娜不來上班了吧,好孩子在這裡都待不住,少傳這都是造孽。少傳的表弟給少傳一個評價:‘一生致力於把白天鵝餵給癩蛤蟆的事業。’”正好譚少傳從門前經過,晉華軒心裡忐忑。
次日下午盧少傳喝了酒,對晉華軒猛烈找事:“你現在混出來了是不?你啥時候是過人物!不是我說你:我在這裡,誰敢不給我面子。你跟個狗樣跑腿,誰當你是個人!沒有我罩着,你就是個餓死的命!你覺得你跟老龐沾親戚是不?跟我咋法比?”直把晉華軒鬧得低頭蜷縮在椅子上一聲不出才罷了。
明紅來電話:“銀漢,噴蚊子的藥用完了沒?”“什麼噴蚊子藥?”“你讓小唐來我這裡要的。”“沒那事。是不是伍科長那屋的事?我讓唐玉明上伍科長那屋幫忙去了。”明紅說:“我問了,志凡說不知道。這個小唐咋回事,算了。”唐玉明進來說:“龐局長讓買個新式的易磁端口,你給籤個字吧。”銀漢說:“龐局長安排的,不需要跟我說。”唐玉明說:“龐局長說這塊歸你管,你得簽字。”“給何科長說清楚。”銀漢於是給他簽上。忽然覺得不對,這話不像龐局長說的;還有蚊子藥,什麼意思?龐壘把銀漢喊去問:“小唐說,你安排的買個新式的易磁端口,你寫上哪塊用的。”“我的天。”銀漢說,“該不是我記錯了吧,唐玉明說你安排的,我再問他一下。”龐壘笑道:“我問他,你回去吧。”龐壘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又把唐玉明喊過來,熱情招呼說:“小唐,來。我剛纔忙,忘了,這就給你簽上。這是個什麼開支?”唐玉明說:“李主任讓給儀器安一個新式的易磁端口。”“那是得買,該花的錢一定不能省。小唐很能幹嘛。好好幹,前途無量,去吧。”龐壘簽了字,熱情又慈祥地說。
過了一個星期,唐玉明又來找李銀漢:“龐局長那屋的複印機壞了,讓買個芯。”銀漢也不擡頭:“你找他籤去。”“龐局長說,他那屋裡費用超支怕人家說,讓從咱這裡過。”銀漢說:“你先放這,我忙完這些就看。”唐玉明走後,銀漢撥通辦公室電話:“佳璇嗎?你們辦公室複印機芯壞了嗎?”佳璇說:“我上午還印呢,好好的。”“複印機真沒毛病?”“真沒毛病。”一會唐玉明來問,銀漢說:“既然是龐局長的費用,你讓他先簽。”唐玉明來找龐壘,龐壘換上笑容說:“小唐來,請坐。工作忙嗎?最近長了什麼本事?年輕人嘛,多向老同志學學,進步快。你在志凡那屋?跟着志凡同志學學技術,將來好獨當一面。你有事嗎?”“伍科長那屋的複印機芯壞了,李主任讓換一個。”“年輕人就得多操心,幹得多才能有威望,將來提拔也讓大家心服口服。”龐壘簽上自己的名字,又特意在發票上寫上“李銀漢同志補簽字”說:“唐玉明同志好好幹,沒你吃的虧。”銀漢來電話:“龐局長,這個發票怎麼讓我簽字?”“有點事,你給簽上就行。哦,我知道。你不用管……我知道了。嗯,也行。”龐壘抓起電話剛要撥號,鄭才幹拿着材料走進來:“龐局長,上級有個通報。”
唐玉明在伍志凡屋裡坐不住,又上龐壘屋裡來。開個門縫,見龐壘與鄭才幹、李銀漢、谷建軍幾人正開會,忙一縮頭要回去。龐壘卻熱情招呼說:“小唐,進來吧,先坐。”唐玉明躡手躡腳進來低頭坐下。銀漢說:“既然對本地公安局不放心,可以申請本省上級部門裁定,怎麼跨省訴求?”才幹說:“秀城公安局說死者的父親很倔,非說閨女是被害的,一口咬定當地公安部門官官相護、上下勾結。但是他對咱們句源公安局很信任,當時討論歸屬問題的時候他就說讓咱們給複查,上面就要求咱局重新鑑定,開棺驗屍。”龐壘說:“咱局裡的成績不像某些人說的那樣,鄰省的都要求咱們幫忙了。破案率也上升了:春天破案率超過百分之九十,省裡的專家都說從來沒見過。”才幹說:“銀漢弟和建軍弟清理出一批以往的案子,加在本期裡面,顯得多。”“那也是咱破的案,算咱的指標。要破的案子,先把指標報上去,破了再說。”才幹說:“已經加了不少了,再加,上級能看得出來。”龐壘說:“誰看這!你要是不報,人家一看破案率這麼低就得說事。”銀漢說:“開棺驗屍性質很嚴重,在古代也不多見。”龐壘說:“公安部同意的,咱們辦就是了。”銀漢點頭:“那得趕緊去,老這麼抻着會死人的。”才幹說:“拖着沒好事。”龐壘皺眉說:“說那麼嚴重幹什麼。”唐玉明對銀漢說:“催的時候再去,你急什麼,這都是強迫症。”銀漢怒道:“鐵肩擔道義,你的道義哪去了!”“小唐挨吵了不。”龐壘打趣一句,對銀漢說:“辦去吧。建軍不得閒,讓文軍跟你去,散會。”
龐壘對唐玉明依然很慈祥:“小唐什麼事?”唐玉明說:“我前天給伍科長加的班,伍科長說發給兩天加班費,讓你簽字。”龐壘和氣地說:“加班費現在還沒排上號,過兩天吧。”唐玉明說:“就籤個字就行,回頭我讓李主任補籤一下。”“答應你的事,你忙什麼。過兩天再說。”龐壘推着他走到門外和氣說:“我有個會當緊得出去,你先回去。”唐玉明一走,龐壘臉就沉下來,拿起電話就撥號。
兩天後,銀漢和文軍任務完成,回句源。上了火車,文軍說:“這趟差辦得不錯。我挺佩服你的,有學問的就是不一樣。要是我,給個結論就行了,沒想到死者的相好認賬了。”火車還沒開,龐壘就來了電話。銀漢說:“龐局長……事情已經辦完了。驗證的結果,跟當地公安局一個樣,沒有什麼出入。這個案子的性質是一個民辦教師包養。死者是殉情,不是被害。啊?已經上火車了,馬上開車。”文軍面無表情地說:“催咱們趕緊回去吧,他不能看見誰歇一會。”
銀漢問:“文軍哥,建軍怎麼當的刑警隊長?我看着他不自信。”文軍說:“咱們這行,不是領導的親戚、熟人,都得靠打拼。”銀漢點頭:“建軍既沒有血緣關係,也沒有裙帶關係。”“都得自己扛着。他有立功表現,要不顯不着他。”“刑警我不大瞭解,只知道驚心動魄。”吳文軍說:“危險少不了。有時候,生死大事在不知不覺中就發生了。當時也不明白,過後才後怕。建軍挺走運,回回辦得露臉,就跟有神保佑着似的。閻王廟那個案子,莊上有幾個偷羊的,偷了幾十只羊,用三輪蹦蹦車帶着,順着趙公路一直往西跑。建軍領幾個人騎摩托在後面緊追。偷羊的害怕了,把車上的羊舉起來砸摩托車,有的就從羊身上軋過去了。那一會顧不得管羊,使勁追呀。路很顛,蹦蹦車壞了,終於停下來,不敢再對抗。”銀漢笑道:“立功了。”文軍說:“就是立功了。這些小案子都不算事,主要是破獲殺人案。挨着秀城那個龍德堤口莊,有一個年輕的無惡不作,連他親妹妹都強姦了。他爹把他殺了埋在大堤上,就說他兒出去打工了。後來有人告,老頭不承認,建軍說:你就交代吧,都知道了。你這算是爲民除害,我爭取給你減刑。那老頭才交代了。建軍跟着他去挖他兒的屍體,結果挖出來的不是他兒。頭一陣子有人報案,說一個頭牯經濟失蹤了。一鑑定,就是那個頭牯經濟。他媽報的案,說他要賬去了,就那樣一去再沒回來。”銀漢說:“老頭的兒子哪去了?”吳文軍說:“老頭把他兒就埋在頭牯經濟旁邊,他自己也不知道。都說人算不如天算,連秀城的無頭案都掛帶出來破了。要麼秀城人知道他,也是因爲這對咱們局有好感。”
文軍見銀漢擡袖子擦汗,問:“總不熱吧?”銀漢說:“這一陣子不知道怎麼的,老覺得上不來氣。”吳文軍說:“從打開棺材蓋死者的娘一哭那時候,我就看你夠嗆。”銀漢說:“受不了那個氣氛。你沒事吧?”“我現在知道愛惜自己,原來也是玩命幹,越幹得多老龐越不耐煩,張嘴就來:你幹這的。噫。”銀漢又轉話題:“文軍哥,你工作經驗和從業時間都長,怎麼不競爭刑警隊長?”文軍說:“年輕人的事,我老了跑不動。你悠着點吧,誰偎老龐近誰沒法過,看看趙慶偉就知道了。在龐壘眼裡,咱們都是累不死的機器人,摔不死的皮孩子。我那回聽徐晶說秀城公安局長什麼時候都在第一線,這回算開眼了。咱的老一從來不這個樣,都是他拍板人家衝鋒陷陣去。幹得好是他的功,搞砸了他就惡吵。”
龐壘騰出手來,馬上給範承進打電話:“承進嗎?你跟小唐來一趟。”二人來到,龐壘翻開一個筆記本,仰着頭說:“中央以經濟工作爲中心,咱們就得圍繞着經濟工作做服務。省委省政府也召開會議重申,咱們不能落後,發展纔是硬道理嘛。”範承進集中注意力聽着,唐玉明的眼神則開始開小差。“網絡安全監察和督察隊那邊,信息監控、電子偵控方面比較薄弱,我想建立一個檢查、指導系統,負責全市公共信息網絡監察工作,對利用計算機技術違法犯罪案件進行電子數據取證和技術鑑定方面的管理。”龐壘看着筆記本讀畢,又對二人說,“按照市裡加大力度的新標準,得加班補課,建立一個科。我給柳善安排好了,在他那裡完成,由你頂頭,帶着小唐去工作。”範承進在筆記本上寫,然後問:“具體怎麼工作?”“你和小唐先到位,看情況隨時調整。沒有其他工作的話,明天一早就去吧。”承進說:“我的工作交給誰?”“你先管着,過幾天再調整。”龐壘又對唐玉明說,“小唐,跟着承進好好學,對你的進步有好處。去吧。”承進拿起筆記本往外走,唐玉明卻往裡走,對龐壘說:“這個加班費,你給解決了吧,我得跟着範主任下去。”龐壘吸口氣,順手拿筆給他簽了,依然笑呵呵:“去吧。”
過了半個月,龐壘給範承進打電話:“承進,咱們這裡有個新項目正在批,事不少。我給柳善說了,你回來吧。”從此,龐壘日日等待柳善那裡的彙報。終於有一天柳善來問:“龐局長,你派過去的唐玉明是個幹什麼的?”龐壘眼一亮:“這個小子都幹了些什麼?”柳善說:“他是什麼都往家拿。開始讓他蒙了,還以爲鄭局長和夏書記要東西。我想他倆要那些雜七毛八的物件幹什麼,一打聽,都是唐玉明乾的,全送給他對象了。他正在談戀愛,可會巴結那個女孩。”龐壘大喝:“你把才幹叫過來!”柳善嚇一跳。才幹一進屋龐壘就嚷:“你給唐玉明談談話,讓他回家!這個小子不好好幹,把他精簡掉!”柳善臉紅了又白,無語。
銀漢晚上下班回家,還沒進門就聽見曉風大哭。忙趕過來,見曉風坐在桌前痛哭,扈美芹晃着一根短木棍站在桌邊吆喝:“你再哭!”銀漢搶步過來就抱起曉風哄。“哭啥!該捱揍!”美芹說完就氣餒,把棍子夾在腋下回屋去了。銀漢抱着曉風輕拍:“乖,不哭了。”曉風已經哭上癮止不住了。“這是怎麼了?”銀漢把曉風放在椅子上說,“坐正身子,聽着自己的呼吸。慢慢地呼,慢慢地吸,感覺着氣從鼻腔慢慢進入丹田,再慢慢吐出去。”曉風果然哭聲慢慢停歇,但還呃逆。銀漢鼓勵說:“接着呼吸,不要想別的。”一會,曉風不哭了,也停止了呃逆。銀漢重新抱起來他,讓他伏在自己肩頭,慢慢拍着背,口中安慰着到院子裡轉了一圈。抱着回來時,曉風在銀漢懷抱裡伸手拉開門。扈美芹和彩絹出來看,銀漢說:“沒事了,你們休息吧。”
銀漢抱曉風坐在膝上,攬着他問:“寶寶,今天怎麼了?”“老師說: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好容易學了這麼些,再退回去,一停就白學了。”曉風說着,又抽抽搭搭。銀漢笑着說:“乖,這句話說的是名次,知識不可能少了。人家都在往前走,你停下了,當然名次落後。做學問從啓蒙到登峰造極,打比方說像登三十層樓,你已經上到第三層,誰能說你站在地面上。”“不會白學嗎?”曉風含着一泡淚問。“這種現象不多見,只有得了腦病或嚴重腦傷害的極少數人有可能退回到平地上去,正常人不會。”曉風哭道:“姥娘光欺負我,怎麼怎麼都說我笨。”銀漢說:“這個問題隨着時間的推移就會解除。她只上到三年級,你現在上三年級上冊,過了年她就沒法說你笨。”曉風頓時放鬆下來。銀漢說:“一個人的進步就像爬山,只有上升了一步之後,才能發現原來處在較低的位置。正因爲你有了進步,纔看到自己的缺點;你姥姥就不會,因爲她沒經過努力,不知道自己的錯誤。今天作業不寫了,我給你籤個條。”曉風無奈地說:“那本書,老師讓念前三篇,明天還得寫作文。”“你鑽被窩,我念給你聽。”唸完,曉風說:“爸爸你別走。”“好的,我就在你身邊。”曉風看着銀漢,安心地閉上眼,一會睡着了。
銀漢進當門屋,美芹問:“曉風睡了嗎?”銀漢說:“睡着了。”美芹沉下臉:“這小孩,越來越嬌氣,大人說的都不聽。”“孩子不容易。他以爲學了的都白學,所以很有失敗感。”美芹說:“小孩家知道啥!打得輕。”銀漢耐心說:“如果真的學了都白學,等於多年奮鬥得到的財富全部付諸流水,大人落到這一步,也會失魂落魄。”美芹的思維一貫在牙尖利啃國裡糾正不過來,瞪着圓眼說:“跟真的一樣,越說越嬌氣。狠狠打給他幾棍子,他啥事都沒有。”銀漢忍了氣說:“精密儀器怕磕碰,得愛惜。”美芹不好意思笑笑;既而丟到爪哇國去,接着看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