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氣罐嘶嘶響着,屋裡煤氣味越來越濃。銀漢忙着去把煤氣罐關上,又撕掉粘在門窗縫上的膠帶紙,然後打開窗戶、打開排氣扇。沒魂一樣東一頭西一頭地忙過一陣停下來,呆立在那裡想想還有什麼不該做的事情沒有停止。門早就走扇,插銷怎麼都拽不出來。銀漢用肩膀頂住門,哆嗦着拼力一拽,開了。然而氣悶,身子漸漸不聽使喚。忙掙扎着走進臥室,躺在牀上。意識一陣模糊,彷彿回到了過去。入學時大聲朗讀日內瓦宣言的情景言猶在耳;入黨時宣誓爲共產主義奮鬥終生的誓詞記憶猶新。那時候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是多麼的豪情萬丈。銀漢慢慢恢復了清醒,忽然回過神來:“我在幹什麼!我不能死,我還有事要做。曉風還小我不能不管,家裡的不平該整理了。”
彩娟回來時天已經黑了。剛進大門,美芹就趕緊跑到大門底下既興奮又緊張地對她說:“漢今天不做飯、不吃飯,也不開燈。”彩娟忙搖手推開她,輕輕地來到屋門口,無聲開門伸頭往裡看。慢慢走兩步,裡面黑洞洞,一點聲音都沒有。彩娟悄悄退出來,進當門屋。美芹小聲問:“啥樣?”彩娟說:“咱先吃飯吧。”
銀漢頭腦清醒了些,坐起來。彩娟發現銀漢亮了燈,連忙跑過來,看着銀漢的神色說:“吃飯去吧。”生活一如既往,沒有任何改變。
銀漢忽然想起閃銳似乎說起過有個熟人跟發明局有點什麼關係,而今竟忘得一乾二淨。閃銳跟發明局算有關係嗎?問問好不好?單位跟發明局不對口,能跟他解釋得清楚嗎?會不會讓他很爲難?銀漢很羨慕彩娟,從來張口就那麼容易,而到了自己怎麼就那麼困難。自我壯壯膽,撥通了閃銳的電話。證實音一響,忽然間昨天的情景又再現,重新陷入崩潰狀態。忙把電話掛了,腦子又開始混亂,扶在桌上歇息。忽然電話響,銀漢嚇一跳,居然是閃銳打來的。銀漢尷尬,手也打顫,勉強說:“閃銳……”閃銳的聲音:“主任,銀漢哥。銀漢哥?”“沒事,閃銳……”銀漢卻想不起來該說些什麼。“銀漢哥,好久不見,你還好嗎?”“我……我……”卻說不下去。閃銳着急起來:“銀漢哥,你現在在哪,你在家嗎?”“在……”銀漢聲音也哽咽了,忍着淚,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我這就來,你等着我。”閃銳電話掛斷了。“我哭什麼,丟人現眼。這可怎麼辦?”銀漢鎮定了一下站起來,卻心亂跳,上不來氣。閃銳一定這就過來了,彩娟娘倆又得沒完沒了地問,唯恐漏掉一個細節。銀漢馬上換衣服,洗把臉就趕緊走出去。要關大門的時候,聽得美芹的門響一下,趕緊關上門往外跑。出了富進巷來到廣川路口往兩邊看,見閃銳騎着摩托車從南向北來。
閃銳來到跟前說:“銀漢哥,接了電話我趕緊就來了。怎麼了?”銀漢說:“沒什麼,腦子直犯糊塗,不知道怎麼就撥了你的電話,不好意思……”閃銳支上摩托車說:“沒事,銀漢哥你還好嗎,這幾年怎麼過的?”銀漢說:“腦子容易犯糊塗,特別怕打擾。想聯繫我的事,又怕她們知道了沒完沒了,不想告訴她們。”閃銳從消防摩托車上拿出工作服鋪在路旁臺階上,二人坐下。
銀漢歉意說:“不能帶你到家喝點水,我這個二夾樑子的狀態對不起你。”閃銳很開通地說:“沒事銀漢哥,咱說說話。”“你們小夫妻那麼忙,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你,可是我現在實在沒出息……”閃銳說:“都有過不去的時候,說出來就好了。”銀漢忍不住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低下頭說:“家裡的魔難,自開始就很重。當時我體力充沛自信心很足,以爲憑藉我的能力完全可以化解,這麼多年一直不遺餘力地解決問題。可是眼看着快要成功,卻堅持不下去了。”閃銳說:“有話別憋在心裡,對彩娟姐和大娘講啊。”“每次發現問題,都對她們耐心講,可是她們不聽。論講理,她們根本講不過我,有時候一句理都沒有。說重了她們瞎操,說輕了又嬉皮笑臉放賴。我每天憂心如焚爬不出命來,她們整天高興得忘乎所以,真神經病。沒法跟她們交流,她們只要自己不吃虧就好,漠視別人的生命。”
閃銳愣了片刻說:“別跟沒文化的人一般見識,有話跟嫂子說。”銀漢說:“彩娟跟她媽一個論調,有知識有文化的人被無知者統治了大腦,金錢攪得人一團糟。在這裡面,我心力交瘁,迴天無力。這不是我該爭取的東西,只能選擇放棄。前天我差一點自殺,在這裡已經活不下去。”閃銳吃驚地說:“銀漢哥,有難處跟我說。你千萬想開些,你得替曉風想想,他還小,失去父親,他怎麼接受得了。”銀漢悲從中來,竭力想控制自己,可是眼淚還是刷刷地往下流。“銀漢哥,想哭就哭出來吧,心裡會好得多。看你這麼爲難,我的心都碎了。”閃銳從兜裡掏出一疊錢說,“銀漢哥,我發工資了,這點錢你先拿着,想買點什麼就買,千萬別爲難自己。”“不不,我有錢,不缺。”“銀漢哥,咱倆誰跟誰!”
銀漢抓住閃銳的手腕,眼淚卻再也忍不住,說:“這些年我真的很難。我父親最疼我,但是他生命走到了盡頭。這邊的家人對我管束很嚴,幹什麼都得她們批准。我都幹過什麼壞事讓她們這麼不放心?”閃銳眼淚陪着往下掉,輕拍銀漢後背說:“銀漢哥,有話跟我說,我支持你。你如果幹壞事,就沒人幹好事。”銀漢擦了淚說:“這些年,我只感到寒心。我沒敢鬆懈一會,放棄了休息,放棄了娛樂,辛辛苦苦搞這項發明。眼看着成功近在咫尺,可是怎麼都支持不下去了。沒有人理解,只有我一個人孤軍奮戰,拼搏得九死一生仍然沒有結果。”“銀漢哥,有事一定要說出來,一個人硬扛要出事的。”掏出手絹給銀漢擦淚。
銀漢調整了情緒說:“這會好多了,謝謝你。這錢你拿回去,我的錢夠花。讓我耽誤了那麼久,真不好意思,快回去吧。也沒讓你進家喝口水,真對不起。”閃銳說:“銀漢哥,你拿着,現在用得着。我真心實意的,你難道信不過我。”銀漢說:“信得過。我真的不缺錢。這會好多了,謝謝你。今天這事都怨我自己,我的人生觀需要調整。只講奉獻不講索取犯了左傾錯誤,迷信道德。在此之前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個思想殘缺的人。痛定思痛,這個局面該結束了。”閃銳說:“銀漢哥你能想得開,我就放心了。”從後備箱裡拎出香蕉。“香蕉拿回去,我不想讓她們知道。”銀漢把衣服抖了抖,也放進後備箱。
閃銳走了,扈美芹還在家懷疑着呢,銀漢上集市上買了點雞肉回家。扈美芹在院子裡站着,見了就直勾勾盯着看他手裡拿的東西,說:“吃點肉行。”
家裡的氣氛毫無改變地讓人感到壓抑和憤恨。沒過幾天,銀漢又夠得過不去。想了又想,鼓足勇氣對彩娟說:“彩娟,我控制不住的悲痛,又犯病了。我想,我得找找開心,買個電視安咱屋裡,不舒服的時候看一看能好些。”彩娟說:“明天星期六我不上班,咱上街買一個去。”“行。我跟她說去。”銀漢站起來就往扈美芹屋裡去。彩娟想要攔阻,銀漢已經進了當門屋。彩娟心神不安,拿起十字繡想幹,又放下,又拿起來。
扈美芹沒開電視,坐在沙發上摳牙。銀漢說:“媽,我難受得實在沒法過,悲痛不能控制。我想買個電視給你放這屋,這個舊的安到我屋裡去,我也能看看電視。開開心可能就好了。”美芹馬上說:“買它幹啥,你看這個就行了唄。”“不行,我得放我屋裡看。”美芹強硬說:“不能買!錢是留給曉風上學用的,誰也不能動一分!”銀漢隱忍着說:“你這個樣子,家裡會有禍。”美芹強硬又得意地說:“有禍就有禍唄,誰家過得好啊!”銀漢點點她的鼻子,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有人性沒有?你還是個人不。”扈美芹呲着牙擰着脖子瘋狂嚷道:“俺咋該着疼你!!別想花一分!!”彩娟在自己屋裡聽着,暗暗打算。銀漢咬牙說:“謝謝你發的特赦令,我終於無罪釋放了。”扭頭就走。美芹哼一聲,關燈進裡屋。
銀漢回屋就對拿着十字繡想幹不想幹的彩娟說:“我得搬走,沒法活了。憑什麼干涉別人的自由,她以爲她是誰!我不是她的奴隸,是與她一樣的平等公民,有自己的權力和自由。今天我就搬出去住,不跟她在一起。”彩絹說:“誰家一家人不住一起。”銀漢說:“我不能勞累,你知道的。在這個家,一會都不能歇着,明擺着死路一條。這不是我的家,於情於理都不應該住這裡。”彩絹冷冷地說:“你就別挑揀了,這幾年有口飯吃就不錯了,你還想幹嘛,離開這個家你怎麼活。”銀漢說:“如果上蒼不允許我活下去,寧可死外面,絕不死她家!”
彩絹低頭拿着活卻繡不下去,憤懣說:“咱媽也真是的,誰家這樣過日子。”銀漢站起來就往美芹屋裡去。“哎,銀漢……”彩娟頗悔語失。當門屋關着燈,裡面臥室還亮着,扈美芹躺在牀上還沒睡着。銀漢站在牀前,攥着拳頭怒目而視。扈美芹白了一眼,做滾刀肉神色不語。銀漢指着她的鼻子厲聲大喝:“你憑什麼這麼專斷,你以爲你是誰!你來到這個世界就爲了坑人,你怎麼當的共產黨員,貪婪無恥!你要真有本事,人家早就把你請走了!你哪有人樣子,你就作死吧,將來你身邊的人都得走光,就剩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彩娟極其溫柔地推銀漢:“你彆氣着了,回屋歇着。”銀漢與她一起往外走,美芹蜷縮在被窩裡不敢動。
銀漢回屋就說:“搬家,明天我就找房子去。”彩娟說:“搬什麼家,出出氣就行了唄。”銀漢說:“這個氣怎麼都出不來。你不用動手,我找人搬家。”彩絹很決絕地攔阻:“找搬家公司是不是,花那個錢幹什麼!!”銀漢氣得要暈,無奈之下申辯說:“彩絹,老太太是個壞人,我不跟她在一起,她害我。”彩娟臉飛紅,尷尬笑嗔:“你這個人,不成熟。”接着繡她的活,又沒事了。
銀漢站不住,倒牀上說:“你們家操死人不許離婚,心裡安穩不?你們從根本上有問題。當年你爸離婚時,你媽就反覆要挾法庭,以爲在人家心裡多大分量,楚腰纖細掌中輕。就知道什麼都不能讓步,一點不能吃虧,仗着你爸對她的包容,沒王法、沒天理。”彩娟心如鐵石,翻翻眼皮說:“管那呢。”銀漢捂住胸口,好大會子沒上來氣。彩娟知道麻煩了,放下活過來看,坐牀邊冷冷說:“今天發作了六次。”銀漢掙扎着坐起來,想接着跟她說,她卻轉身出去坐外屋原處接着繡。銀漢下牀,卻沒能向她邁步,只是扶着牀框冷冷地說:“這樣行事,生活中負數累積,真的不知道會有後遺症?”彩娟揚眉塌眼:“負數就負數唄,負負得正。”“那是雙倍的負數,豈能當正數用。”銀漢的眼神犀利起來。
彩娟又不理,途窮道盡。銀漢亮出底牌:“彩娟,你不是早就想知道將來什麼樣嗎,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死以後,曉風會走。他不會再進這個家。你可以去傍大款,再生一個貼心小棉襖。只是曉風倒黴了,他還沒成年。前一陣子就出現精神問題,可以肯定他根本受不起這個打擊。這都是你造的孽,你當妻子、當母親的造的孽。”彩娟終於繡不下去,哭道:“我就知道我是這個命,家人死的死瘋的瘋。”銀漢說:“命運是可以修改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改自己跟誰說。”彩娟考慮美芹和銀漢的勢力懸殊之處,硬心腸執意說:“不行!”
銀漢再也支持不住,蹲在地上,一手扶牀哀告說:“彩絹,我不住在這。念我從無過錯,給我留條命行不行?”彩絹頓時就妥協了:“還能不行嗎。”開門朝外看,扈美芹屋裡黑漆漆。銀漢說:“咱出去說吧。”“不行,這麼晚出去,她肯定知道。”“就說肚子疼,出去買藥。”“不行,她上廁所看去。”彩娟把窗戶關好又把門插上,拉着銀漢在外屋最裡頭窗下坐下,才小聲說,“明天上午咱出去一趟,跟老太太說逛街去。回來說上算命館去了,算命的說,算命的說……”銀漢說:“就說家裡風水對我不利,讓搬出去。”
第二天彩娟跟扈美芹說:“剛纔上算命館算命去了,那個先生算得特別準,說銀漢的病得搬出去纔會好。”扈美芹“噫”一聲,沒說什麼。“反正到八月份,銀漢也得到學校門口賃房子跟曉風一起住,這不正好麼。”扈美芹說:“那行。”
彩娟無事在大門口轉,美芹出來看,見彩娟站在門口跟小國棟他媽閒扯。扈美芹跟過來豎起耳朵,彩娟說的是:“國棟,咱倆賽跑,看誰跑得快。”美芹在後面看着,說句“還小不”就回屋。彩娟領着國棟走到半截衚衕時停下,回頭看看,對國棟說:“回家找你媽去。”然後進了鄰居何錦環家。
次日中午彩娟下了班,銀漢就與她把桌子和電腦架在三輪車上,又回屋拿被褥衣物。扈美芹出來急忙問:“幹啥這是?”彩娟怯怯地說:“銀漢要搬到何錦環家去。”扈美芹喝止:“不能搬!”彩娟一下愣住。銀漢抱被子出來放車上說:“不用管她,搬。”美芹困獸般轉圈嚷道:“我上你哥哥家住去。”彩娟六神無主,哭道:“我知道管不了你也管不了他。”銀漢說:“彩娟不用怕,她不會去。這個家就是她的廟,出了這個門她就不神。你閃開,想幹什麼隨她便。”扈美芹正仔細聽着,狠狠說:“我找何錦環去。”彩娟熱鍋上的螞蟻般狼狽說:“你可別鬧何錦環去。”銀漢說:“放心,人家不吃這一套,她不敢去。”美芹全聽到耳朵裡,尤其不忿,一兜勁拱拱地往外走,卻越走越慢,走到門口停住了。只好拉開門,且不由自主就把兩扇門開到最大。
鯉魚脫卻金鉤去,搖頭擺尾再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