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一股酸臭味,一箇中年男子正在勸病號查大爺:“叔,病得到身上不能一下好,生氣也白搭。”紅衫婦女說:“爹,好大夫來了。”查大爺面色紅且發脹,頭髮立着;眼神帶着畏懼和敵意,呼呼地吹着熱氣。身上一件破汗衫原本有洞,新近撕了個大口子。煩躁得樣子讓周圍站着的兩個家屬和同病房幾個陪牀都面帶緊張。查大爺先是眼睛一亮,既而煩躁,把蓋在身上的布單踹開。銀漢問:“大爺,出汗了嗎?”查大爺不耐煩地搖頭:“熱。”紅衫婦女替他回答說:“就是乾着急不出汗哪。”銀漢說:“試過體溫沒有?”紅衫婦女說:“體溫表夾上就掉了,他不好好量。”銀漢說:“大爺,有辦法的,別急。”伸手摸他的額頭,那老人居然沒動。旁邊人說:“別碰他,他挖你。”銀漢說:“吃點中藥先發發汗,老不出汗肯定煩躁。”查大爺主動說:“吃吧。”銀漢寫了藥方說:“先吃一劑看看。”
第二天一早,紅衫婦女又來找銀漢:“好大夫,你再給看一眼去唄。”今天查大爺眼神柔和多了,神情基本正常。查大爺說:“還是難受,不輕。”“咋不輕,輕多了。”紅衫婦女又對銀漢說,“吃了你開的藥還真好多了,我爹昨天出了一身汗,又喝了一碗飯,不罵人了。你再給開一副吧。”銀漢說:“中病即止,那個藥不能再吃了。能扎針了就跟護士說一聲,按他們的規則辦。”小護士順利地來給輸上液,紅衫婦女連連恭敬:“謝謝好大夫。”
外科的實習很忙碌,名醫曹慶明病號很多,每當查房回來,等在院子裡的病號一時間都滿滿登登進屋來。一個五、六歲小孩來換紗布,不住地哭,他媽媽陷入窘境,抱着他不會動了。醫生高原吩咐他趴牀上,那小孩抓住媽媽的衣襟哭叫不已。“鬆手!你拿着我怎麼解?”高原急躁,稍一推茅雲昊,“往那點。”李銀漢忙過來解圍:“鬆開手我來託着,小孩哭兩聲不要緊。”繃帶解下來打卷,高原沒好氣捲纏,銀漢忙幫着捋平,將纏完,高原情緒平穩下來說:“行了。”然後是換藥,小孩大哭。高原對婦女說:“你抓住他,別讓他亂動。”婦女兩眼含淚,摟着孩子直哆嗦。銀漢說:“別怕,舊的不揭下來,沒法清創。不哭,這就好了。”
外屋,病傷號已經像牆一樣把曹慶明圍在裡面,曹慶明喊:“高原,給那孩子清了創讓他們上理療科去烤燈,一次就結痂了。孩子小,不受罪了。”茅雲昊問高原:“凡是需要清創的,都烤烤燈不行嗎?”高原說:“這天多熱,再烤暈了。”
下午不太忙,曹慶明從抽屜裡拿出單據來整理,銀漢認真做好服務。曹慶明把單據夾在手指上,一張一張翻着看口中加總。算完,抽出一張紙條把單據纏上,寫上總額。茅雲昊說:“電腦自動出數,一張一張算多麻煩。”“原來老覺得不踏實,電腦要是算錯了,我也不知道怎麼錯的。”曹慶明說着,又拿出一沓票據碼疊整齊,一張張翻着心算,口中還叨唸着,“35,115,165,215,415……”正念着,過來一個病號:“曹主任,今天該你班了?我好幾樣病呢,我先去拿化驗單,一會再來。”“好好。”病號走了,曹慶明想接着算賬卻忘了,只好重頭再來。又有病號喊:“慶明哥,你給我看看這個結果。”“好嘞。”曹慶明接過來遞過來檢查單說,“這個像膀胱炎,你去問問泌尿科的人。”送走這位,曹慶明想接着算賬,卻忘了,只好把掀過去的單據翻轉回來重頭算。又有病號進來喊:“曹院長,你過來看看,俺孩子的胳膊比昨天腫得更厲害了。還是你來給收拾收拾吧。”“哎,我這就過來。”曹慶明略煩躁,將手裡的單據朝銀漢一遞:“給你吧。”
曹慶明忙完回來進裡屋,卻站住了,看到洋男生正在打遊戲,土男生湊在跟前看;高女孩和矮女孩正在閒談。曹慶明嘴上掛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略帶輕蔑的笑,從櫥子裡拿出來一個老式的算盤,回到外屋放在銀漢跟前:“算吧,這個快。”
一對夫婦帶着十來歲大一跳一跳的女孩來看腳,曹慶明檢查畢說:“外踝軟骨損傷,復位固定。”婦女馬上不同意:“不能綁,下午還得考體育。”曹慶明說:“不能上體育課,路都不大能走。考也考不及格。”婦女咄咄逼人:“考高中呢!孩子前程怎麼辦!少考一門不行!”曹慶明一時無語。銀漢低聲說:“到這地步了,要面對現實。”女的頓時卡殼,沒再說什麼。一個病號搓腳後,革面牀上有落下的泥土末,銀漢用抹布擦乾淨再讓新病號趴下檢查。曹慶明悄悄打量銀漢,點頭。
來了一個抱小孩的婦女說:“領着她走着,她一下絆倒了。這個胳膊掉了,不能動。”曹慶明捉住小孩的胳膊一推說:“好了。”銀漢說:“一下就好了,神醫。精華在此,不神都不行。”“脫臼了,一推就上去。”曹慶明笑了,站起來往裡走,對銀漢說:“你過來。”入內,曹慶明捉住銀漢的胳膊說:“說肩膀掉了關節掉了,其實都是這個地方錯位,就這樣,你看着:橈骨小頭半脫位。明白了嗎?你來給我試一下。就是這樣,這就是絕招。光看書弄不清楚,言傳身教,一下就好。幹外科的,說骨頭癒合不好或者哪個關節不好都有推說,因爲人傷情不一樣,恢復能力也不一樣。但是骨節脫臼給人家端不上,那就說不過去。”
門外兩個中青年婦女吆喝着,架來一個拄拐的乾瘦老太太。年輕點的婦女白淨些,立眉橫目就像刀馬旦;年齡大點的胖而黑,鐵着臉就像張飛。“女張飛”看見李銀漢,忽然改了神色,不好意思地說:“坐凳子上還是?”“這邊,坐牀上。”李銀漢剛說完,倆婦女就撂麻袋般扶老太太坐牀上。曹慶明忙完手頭事,馬上起身過來看:“老太太哪不好?”“女張飛”說:“蹾地上了。”“摔着哪了?”老太太按着左胯骨:“這邊。”曹慶明說:“躺下,頭朝這邊。”老太太猛躺下去,頭朝着牆。曹慶明措手不及,哎呦一聲。適逢銀漢在牀頭侍診,左手託着她的左肩,右手護住她的頭正好接住,曹慶明鬆了口氣。檢查完需要拍片,瘦老太太殭屍般無表情,“刀馬旦”和“女張飛”仍舊野蠻架了她出去。一會又架回來,片子也拿來了。曹慶明說:“股骨頸骨折,住院吧。要麼固定一下,省得斷下來不好辦;要不打卡子;要不就換股骨頭。”二人商量一下說:“固定便宜,固定吧。”曹慶明喊人去住院處安排,倆婦女又是半架半拖着弄走了。
一對委頓神色的中年夫婦陪七十歲老太太來看病。那老太太走路一兜勁,陪人夫婦反倒在後面跟着。她語聲響亮表達能力和表達意識都格外強:“渾身疼,哪都不好。”曹慶明看陪人,問:“他倆是你的誰?”“兒、兒媳婦。”老太太利索地說。曹慶明給她檢查畢說:“沒事。推拿一下,貼膏藥吧。”她的兒媳非常憧憬加上一股按耐不住的怨忿說:“我不能檢查,一查渾身都是病。整天腰疼,前幾年就做過微創手術,醫生說幹活累的。還說你這麼年輕就這麼厲害,不能幹那麼多活。那時候疼得我不能走,不手術怎麼過,家裡的活誰來幹。”曹慶明客氣而已。她意猶未盡,又對高原說:“手術的時候用這麼長一根針,扎到腰裡面,把裡面的圈裡面的那個果凍樣的東西抽出來。從那以後我才能動了。”高原不吭聲。她轉而對銀漢說:“小姑子、小叔子都不在家,裡裡外外都是俺兩口子。俺對象還光出差,什麼不是我辦!老人沒事,我們當晚輩的心裡就踏實了。我還高血壓,還糖尿病,還腦供血不足。”說話間,利索老太太的膏藥已經貼好,與兒子往外就走。兒媳婦不急着跟出去,而是抓緊時間對銀漢說:“那一次我光難受,也出去給婆婆買藥去。走到半道就想暈,還是支撐着買了藥。謝謝你醫生,我走了。”
一個壯漢陪着一個傷號來,拿出X線片:“大夫,你看還有什麼法。”曹慶明看片子,銀漢問:“尺骨也斷了嗎?”壯漢說:“都斷了,粉碎性骨折。蓋房子上去捅漏水管,掉下來了。”高原問:“下來手這樣撇着掉下來的?”傷號點頭:“就是。開始,上隧崗貼的膏藥,說包好。”曹慶明皺了眉頭,但沒吭聲。傷號問:“還能治不?”曹慶明搖頭說:“你再問問吧,看誰還有法。”傷號與陪人走後,高原說:“要是給他說殘廢了,他當時就哭了。”曹慶明憤然對李銀漢說:“骨傷首先得拍片,不正骨貼膏藥有什麼用!多少隧崗貼膏藥貼失敗的上這來糾正的不。到這都晚了,最少一個月以上,誰也給他糾正不了。”銀漢嘆氣:“與人不睦,勸人架屋。蓋房子真毀人。”曹慶明悲哀地說:“張蘭英家男人就是蓋房子蓋死了。辛辛苦苦攢夠了錢,蓋一出院,還沒蓋好就吐血了,沒住上新房子。”銀漢說:“還不如買房子。”曹慶明說:“就爲了省那兩個。”銀漢嘆道:“租房子也不至於死那麼快。”高原笑了:“都不知道這。要是不蓋房子,收入還有。越想過好,越過不好。”曹慶明說:“租的房子不踏實。再說給兒娶媳婦,租房子能找着了不。”
快下班了,曹慶明說:“茅雲昊哪去了?”銀漢說:“他跟王英慧、鄭美娟轉到婦產科去了。”曹慶明疑惑地說:“倆女生上婦產科我知道,茅雲昊也去了?杜應福說回家種麥子,種麥子還早吧?”銀漢沒敢吭聲。到點下班,高原微笑着對銀漢說:“出滿勤幹滿點。下星期上哪去?”銀漢說:“內科。”
惠慈下班,銀漢正在縫秋褲,問:“秋褲爛了?”銀漢說:“開線了,我縫縫。”惠慈笑着說:“白天穿四方,夜裡挑燈補褲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