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世吾雙手扶着柺杖,道:“今有盜匪洶洶當世,又有天災連降,致使民不聊生,戰亂四起,國不將國,王爺興義兵,伐無道,誅流寇,匡扶社稷,當爲國之柱石。老夫今日前來,其實是有一句話想問王爺。”
蕭煜認真說道:“孫老請問。”
孫世吾稍稍沉吟了一下,緩緩開口道:“王爺已經走到了如今這一步,說句誅心之言,再往前一步便是另一番天地,可能是萬世基業,也可能是萬丈深淵,老朽想問王爺,您入京後,到底會何去何從?”
蕭煜雙手十指交叉,沒有急着開口。
藍玉接過話頭,道:“這次我們是上京趕考去,若是僥倖考出一個狀元及第,登閣拜相,自然要施展一番胸中抱負。不過在這之前,還要解決一些根本問題,其一罷黜大丞相蕭烈,其二罷黜樞密使牧人起,其三問罪於直隸州總督趙青,其四罷黜司禮監掌印孫士林,其五罷黜蕭烈相府所任命之一應內外人事。”
孫世吾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不輕不重地頓了下手中柺杖,道:“藍大人是要讓東都朝堂變爲西北的一言堂?”
藍玉笑道:“京城不是那麼好去的,還要靠我西北軍將士浴血奮戰才行,若是不予嘉獎,恐怕會寒了衆將士的心,若要嘉獎,來來去去就是那些位子,新人要上去,總得有老人要下來。”
孫世吾望向蕭煜,沉聲道:“王爺,官位爵位都是細枝末節,與其在官帽子上斤斤計較,何不如將各方聯合起來,效仿聖人所言之大同,由聖天子垂拱而治。”
所謂“聖天子垂拱而治”,意思其實很簡單,就是皇帝並不親自治理天下,類似於道家所倡導的無爲而治卻能天下太平。
蕭煜終於開口道:“孫老的意思是虛君實相?”
孫世吾點頭道:“此乃天下讀書人之共同夙願也。”
蕭煜反問道:“大丞相權勢煊赫,即使皇帝也要口稱相父,孫老何必來找本王?”
孫世吾面露沉痛之色,長嘆息道:“相非良相,遍佈黨羽於朝野之間,玩弄天子於股掌之上,私通太后於後宮之內,如此次種種,不勝枚舉,由此觀之,烈實乃權臣也。”
蕭煜輕咳了一聲,沒有說話。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強,蕭烈和玉太后之間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捕風捉影的流言傳了出來,蕭煜曾經有所耳聞,但是並未當真,不過今天從孫世吾這位老太傅的嘴裡說出來,那八成就是真的無疑。實際上,就是那些已經歸順蕭烈的大臣中,也有不少人頗有微詞,認爲大丞相此舉太過出格,難免會爲日後種下禍端,只是礙於蕭烈積威,沒人敢於明言罷了。
蕭煜忽然有些不忿。
同樣是姓蕭,同樣是統御一方,同樣雄踞四都之一,爲何差距就如此之大,你蕭烈倒是紅顏知己不知凡幾,留在中都的牡丹花主,成爲相府女主人的顏可卿,公主府裡的陵安公主,再加上現爲道宗使者的冰塵真人,這還不知足,還要再來一個玉太后。反觀自己,折騰這麼久,家裡正妻一名,侍妾一個也沒有,外面紅顏只能算是半個,可憐被人稱作懼內王爺,名聲已經傳遍天下,估計這輩子是扳不回來了。
過了片刻,蕭煜收斂心神,輕聲道:“若是當今皇帝願意垂拱而治,那本王便給他一個機會。”
送走了孫世吾之後,藍玉反身回到亭榭,開口道:“孫世吾此人,歷經三朝,兩朝帝師,屹立官場一甲子時間而不倒,老謀深算。這次面見王爺談什麼垂拱而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他有一句話沒說錯,王爺如今已經是再無退路,這一步邁出,不管成敗與否,都是另一番天地,到底何去何從,王爺還要心中有數纔是。”
蕭煜笑了笑,“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登基稱帝也好,垂拱而治也罷,不過是在我們的一念之間,只要這個天下是我們說了算,這些都是旁枝末節。”
——
孫世吾在弟子的攙扶上登上馬車,緩緩離開已經易主的濟州府。
這位當代士林的泰山北斗掀起窗簾,望着外面作爲護衛的西北鐵騎,對身旁的弟子道:“大勢所趨啊,百姓大多是沒有脊樑骨氣的,當初大楚傾覆,後建入主中原,那還是韃虜蠻夷,仍舊有無數人降於後建。如今蕭煜入關,他是實實在在的中原人,西北軍也是中原大軍,比之當初的後建,幾乎可以算是自己人,那些牆頭草一般的高門大閥就更沒什麼心理負擔了,不用怕別人說他們是賣國賊,不用怕別人在背後戳他們的脊樑骨,可以心安理得地投效新主,成爲新朝的從龍功臣。”
這次陪伴老人一起來齊州的弟子,今年也是五十歲的年紀,姓羅名嵐,也是一方名宿,在江南士林聲望頗高。羅嵐道:“老師,您就如此篤定蕭煜會奪得天下?如今蕭煜連江北也沒有拿下,而江南纔是天下士林的精華所在啊。”
這位看盡了人間興衰的老人擡頭看了眼自己的弟子,搖頭嘆息道:“士林精華盡在江南,這句話說得不錯,但是還有一點,那就是天下兵馬精銳盡在江北。讀書人是被帝王用來坐天下的,而不是打天下的,要打天下,還是看誰的拳頭更大、更硬。”
老人放下窗簾,說道:“說到打天下,咱們讀書人可以搖旗吶喊,可以出謀劃策,再有其他的,就多半是有心無力了,就好比說上陣殺敵,你行,還是我行?”
孫世吾擺了擺手,“歸根結底,都不行,若是讀書人也能上陣殺敵,那還要武人做什麼?文武雙全的儒將終究是少數。”
羅嵐嘆息道:“大丞相與橫渠先生重立儒門,如今已然是有垂拱之治的氣象,現在要放棄,實在不甘心吶。”
孫世吾冷笑道:“什麼是垂拱之治?天下太平纔是聖人所言的垂拱之治,如今的天下太平嗎?蕭烈當政,可有半點賢相氣度?穢亂後宮,把持朝政,妄自尊大,還弄出一個什麼太后訓政,牝雞司晨,簡直是荒謬至極!這樣的垂拱之治,這樣的儒門,不要也罷!”
羅嵐見老師發怒,不敢再爲蕭烈說話,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師,我們接下來去哪?”
孫世吾閉上眼睛,道:“去東都,我就不信蕭烈敢把我這把老骨頭怎麼樣。”
——
豫州和中州,在古時合稱爲中原,其首府洛府更是九朝故都。
豫州位於青河以南,東接齊州,北界直隸州,西連陝州,南臨中州,呈承東啓西,望北向南之勢。
閩行所統率之西北軍右軍,便是由陝州入豫州,只要攻克豫州,便可從北面進逼直隸州,與位於直隸州東面的蕭煜中軍連成一片,完成西北軍對直隸州的三面進逼。
西北軍右軍共計十五萬大軍如決堤的青河之水一般涌入豫州境內,豫州守軍就如同砂石所築造的堤壩一般,瞬間坍塌大半。
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裡,閩行攻下了大半個豫州,打得張海九一退再退,一直退到了洛府城內,再無退路之後,只能龜縮不出。
豫州都督戰死。
豫州巡撫自盡。
知府和守備,有半數投降。
如今,西北軍大軍兵臨洛府城下,一名氣態威嚴的中年將領在層層鐵甲的簇擁下來到一處高坡上,遙遙眺望洛府城頭。
過了許久,正是西北軍右路軍主帥的閩行收回視線,輕輕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