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帙蒔在神珠殿後花園的一個空曠清淨房子裡住了下來,何乳孃每天抱了嶸兒過去。趙遷、丐兒、繡姑、南宮峙禮等人不便打擾,每天在主殿閒適享受着,順便阻止別人侵踏,打攪張帙蒔爲嶸兒啓蒙。
祉兒仍是由繡姑哄養着。素蔻公主因那天被張帙蒔拒絕又羞辱了一頓,心裡大恨,說什麼也不肯再往神珠殿來。若不是祉兒離開了繡姑沒法生活,只怕她早就把兒子抱走了。
轉眼間,到了嶸兒的滿月宴。何乳孃給嶸兒穿了一件明黃色花團錦繡薄棉袍,戴了綴東海明珠白玉鈴鐺惟妙惟肖虎頭帽,披一件絳紅色凜凜小披風,顯得面如滿月、脣紅齒白、眉清目秀、神采奕奕。
嶸兒已經會走路了,沿着桌子,不用大人扶,小腿立着就特別的敦實,半點都不打顫。高興時,偶爾還搖一搖手、揮揮小拳,可愛極了。祉兒比他大數月,不要說走路了,連站都站不穩,和嶸兒在一起一比,看着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儼然天壤之別了。
繡姑這天早晨起來,有些憂愁對丐兒道:“嶸兒長得如此之快,越發對比得祉兒一切都顯得緩慢。這樣,滿月宴上嶸兒肯定能收到不絕於耳的讚賞,要是落入了公主的耳中,又該心生惱怨不快了。”
丐兒道:“應該早點對太子說,嶸兒要啓蒙,滿月宴免了就算了。”
繡姑嘆道:“皇上年齡已大,只這麼一個皇孫,出生之日就大赦了天下。要不是戰爭不斷,免三年賦稅都可能。滿月宴怎可能不大操大辦呢。我只擔心,神珠殿的地方,不夠宴待來人呢。”
“無非是揀重要的,才能來神珠殿見見皇太孫吧。”丐兒道:“像那些國公侯府誥命夫人,在太子妃的宮殿裡宴請一下就行了。”
繡姑笑道:“也是。不然,雖只是三月天,那些夫人們常年養尊處優的,能走過通往神珠殿的水上臺階,也該頭暈目眩、香汗淋漓了。嘴上雖不抱怨,心裡恐也叫苦——比肩繼踵的人,連皇太孫的鼻子眼睛都看不清,辛辛苦苦跑來不是受罪是什麼。”
“我還怕我這神珠殿,香脂香粉味兒,半月也散不去呢!整日住在裡面,豈不膩胃。”丐兒作扇鼻子狀道。
過了一會兒,太子來了。對丐兒道:“來的人出乎意料的多,熙熙攘攘的,都在前院的正殿候着呢。父皇、母后說了,不如抱着嶸兒、祉兒過去,在衆人面前打一個照面,再抱回來。”
丐兒、繡姑對看一眼,點頭道:“這樣也好。神珠殿在水上,怕禁不動那麼多人呢。”
於是,何乳孃及幾個麼麼,輪流抱着嶸兒、祉兒,小心翼翼出了神珠殿。祉兒不習慣別人抱,一開始哭哭鬧鬧的,繡姑就跟着抱他的那麼麼,朝着祉兒溫柔笑着,祉兒目不轉睛看着繡姑,漸漸止了哭聲。
春日晴好。湖邊的柳已籠上了淡淡綠煙,煦煦的風吹在肌膚上,微微生寒。剛出了月子的丐兒,走得久了腳重腿虛,滿頭是汗。
繡姑這一月,每天晚上瘦身鍛鍊,效果並不顯著,然而行走之時,腰間憑增了一股力量,區區臺階不在話下。她扶着了丐兒,緩緩謹慎走着。
丐兒穿了一件藕色纏枝花的褙子,繡姑則是淺藍色的,花形也與丐兒相似。兩人走在一起,真是像親姐妹。
繡姑笑道:“你可是皇太孫的生母,穿得這樣樸素,一點都不明亮喜慶。那些人見了,還不把你當做了乳孃!”
丐兒咯咯笑道:“這樣倒好。若是太出挑了,一個個眼光如火焚在身上,還不把我燒出個窟窿來。”
“你啊,一直都是個縱火的,如今做了娘,倒懂得避着引火上身了。”繡姑眉眼間淡雅如初見。
丐兒藉着繡姑的力,走了半晌,階梯才盡了頭。抹了一把汗,說道:“你得感謝我,如今你的身子是愈見康泰了。”
“這個好說!”繡姑道:“你每晚陪着我做減肥運動就行了。我做五十個,你翻倍不就行了。”
“……”丐兒趕緊岔開話道:“你看,那邊的早山茶開了!”
繡姑含了笑,折了一朵紫紅色的,戴到她鬢角道:“素色之中,一點妖嬈。這樣更漂亮。”
“妹妹戴了,姐姐不戴,豈不顯得差異太大?”丐兒捻一朵半邊粉半邊白的,插入她髮髻中,拍手笑道:“配上你的衣衫,清麗中有嬌豔。”
繡姑無奈道:“沒見過你這樣愛報復的。”
嶸兒、祉兒各自趴在麼麼背上,臉朝後面,好奇地看着丐兒、繡姑的鬢上花。
丐兒玩心忽起,採了幾朵花,拿到嶸兒臉前,半蹲着身,用拇指和食指唸了一撮花蕊,放到他脣畔道:“好吃的,吃吧,啊?”
“連自己的兒子也坑害。”繡姑笑着搖頭。
說話之間,嶸兒柔嫩的小嘴竟一吸,把花蕊都吃了。
“完了!”丐兒道:“這還得了!愛吃花的,長大了還不成了採花大盜?”
繡姑看見麼麼驚詫如看怪物的眼光,忙一把緊緊捂住了丐兒的嘴:“就要出書院了,到處都是人,隔牆有耳的,不得亂說話!皇太孫還小,都被他母親這樣擠兌……你瞧瞧,天下有你這樣的嗎?再說,小孩子不知什麼是什麼,不要說花了,就是你給他一個青皮柿子,他也不管不顧地啃!”
丐兒愁眉苦臉道:“真不是我故意擠兌他!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有個公子哥兒,打小愛吃胭脂,長大後就多了脂粉氣、英武不足,常在內闈廝混,缺少男兒氣概。”
繡姑皺着額頭道:“打哪裡聽的這種事兒?就算是真的,嶸兒體內真力雄厚,長大後恐英武太盛,缺少人情繾綣,如果再用點花兒草兒的柔和折中,剛柔並濟,陰陽互補,人格不是更健全、臻於完美嗎?”
“你說得這樣好,我倒踏實些。”丐兒長舒氣道。
“是你想得太多!”繡姑嗔她一眼道:“胭脂水粉該多香啊,吃下去也算奇葩了!嶸兒不過吃些花蕊,純天然的,味道清香而不濃冶……”
繡姑說到這兒,“咦”了一聲:“這是否代表着嶸兒長大後喜歡的姑娘類型啊?”
丐兒愣了半天,撓着繡姑道:“哎,他才這麼小,你就想着他青春期萌動之後的事了!”
“這是人之常情,我說的並不算過分。”繡姑道:“我這做姨的,總比你這做孃的厚道些!你說的那是什麼話,嶸兒長大了我跟他學話,讓他看看你這做孃的!”
丐兒涎着臉笑道:“我這做孃的怎麼了?論開明民主,你找不來第二個!”
“可也叫人提心吊膽!”繡姑佯怒瞪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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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後門向前院的主殿望去,果然黑壓壓穿紅着綠的都是人。她們或相互間說着話,或拭目以待着,不見疲倦,倒個個焦急又期盼。太子領着丐兒、繡姑,後面跟着麼麼們,進入了主殿後面的廁間。裡面佈置得富麗堂皇、極爲雅緻,皇上、皇后、柳淑妃、太子妃、宰相夫婦已在裡面歇着。庭外的熱鬧和聒噪,似乎與這兒全不相干。
引導太監還在接待着後續來慶賀的賓客。各種珍貴的禮物,被登記着送入了庫房。太子府的庫房並不大,而是臨時把主殿西側的三次間,改作庫房。
這是孤竹王朝的長孫,雖非嫡生,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所以送的禮物可謂費盡心思,恨不得都拿出了自己的傳家之寶。
闢毒銀箸、赤金瓔珞、翡翠雕搖錢樹、羊脂玉對手釧……琳琅滿目,晃得人眼都花了。
太子妃看得心裡酸酸的。素蔻公主彆着臉,一臉不屑,不知是在罵這些見風使舵的人呢,還是在罵送來的禮物:“沒一個好東西!”
丐兒懶得理她。
皇后身旁的一個麼麼道:“雖不是好的,也都是心意。”
素蔻公主忿然異常,礙着她是母后宮裡侍奉的老人,也不好發作。不然,早就命人掌臉了。
皇上趙淵先抱了嶸兒在腿上,然後又拉了祉兒在膝前站着。呵呵笑道:“朕這也堪稱兒孫繞膝了。”
話剛落音,嶸兒頭伸出,臉朝地,兩手倒撐在趙淵的膝上,軟軟的身子騰空如猴兒一翻,竟往距離趙淵一步之遙的地上摔去!
衆人大驚!
這種以腦袋着地的方式,後果無法想象!
“嶸兒!”皇上、皇后、太子齊喊。
連餘下的幾個人也驚着了。
出乎意料的是,嶸兒竟穩穩當當站在了地上!眼裡盡是頑皮地看向每個人。
那抹戲謔,那股氣勢,叫人心臟咚咚直跳。
一時間,觀者都忘了去看嶸兒是否磕着傷着了,怔怔站着不動。
祉兒被緊張窒息的氣氛,弄得“哇”一聲哭出來了。
皇上等回過神。匆匆把祉兒隨便往一個婆子懷裡一放,又驚又喜地扶住嶸兒,上下左右瞧了個遍,一根毫毛都沒傷着!他探一下嶸兒的脈,溫厚有力,可見張帙蒔已把真氣散在了嶸兒的經脈縱橫之中,並且抑制了大部分處於休眠狀態,而只有小部分能在嶸兒承受的範圍內,表現出了超常的活動力!
如此皇嗣,生來異兆。是幸或是不幸?
趙淵無暇多想。欣喜抱起嶸兒,把他架得高高的,越過自己頭頂,笑哈哈道:“青出於藍勝於藍,真好!一會兒讓你孃親抱着你,給那些王公親眷都瞧瞧!”
太子妃眼裡的難堪一閃而逝,強顏笑道:“丐兒妹妹的裝束,還是換一換吧!與嶸兒雍容華貴的樣子不相稱,倒像是個奶媽了!”
衆人的目光投到了丐兒身上。雖穿得淡了些,可究竟是皇太孫的生母,太子妃這話說得過於不中聽。
丐兒不以爲意笑道:“我就不用換了。太子妃纔是正經的母妃,還是太子妃抱着出去吧!”
皇上忖了忖道:“也好。”
待到正午時分,由於來人太多,殿內廳外擺滿了桌宴。何乳孃抱着嶸兒,走到太子妃身旁。柳採娉笑着捏一捏嶸兒的手,道:“嶸兒,咱們看熱鬧去。”
剛剛走了幾步,打落地後都沒哭過、對何乳孃乖順至極的嶸兒,忽然不依不撓的哭起來,且一個勁兒捶打她。粉嫩柔軟的拳頭,挾着鑽心的疼痛,落在何乳孃胸前。何乳孃一張臉憋得通紅,幾乎把嶸兒扔下來。
“你這是怎麼抱的?”都責備何乳孃。
何乳孃的臉要沁出血來:“奴婢每次抱他,他的孃親都在不遠處跟着,所以從沒有哭鬧過。就連在張武師那兒啓蒙,嶸兒好像都看着特別懂事……今兒個他之所以哭鬧,大概是外面人太多,親孃又不跟着,心裡慌的緣故吧。”
太子妃怫然,窘迫萬分。
“你跟過去,試試?”太子對丐兒道。
“人多膽大!話說我也見不得太多人,”丐兒抓這繡姑的手道:“姐姐也一起去吧。”
嶸兒淚眼朦朧看着孃親走來了,這才破涕爲笑。
“這麼小,都認孃親了。”李皇后意味深長道:“幸好剛出生沒抱到別處養,不然這孩子豈不委屈了?”
柳淑妃、太子妃聽得這句話,微微一動,極不自在。
丐兒、繡姑走至門口時,太子妃對李皇后道:“丐兒妹妹沒見過這樣的場面,言行舉止沒受過宮規的約束,難免肆意,萬一出了笑話,就不好了。兒臣不大放心,還是跟出去看看好。”
趙遷聽得不悅,本想替丐兒辯駁幾句,父皇和母后卻點了頭道:“是了,你跟着去,應付大局,更讓人放心些。”
太子妃讓人攙着,快步走在丐兒、繡姑、何乳孃前頭,端莊曼然走了出去。
一桌一桌的細細碎碎說話聲,先後安靜下來,直到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見。
“給太子妃請安,給皇太孫請安。”有眼力又反應得快的命婦們起身離席而拜。
太子妃含着一抹笑,微微點頭:“大家顛簸而來,可勞累了,快快起吧。”
然後親切道:“諸位今兒個過來,肯定想看看咱朝的皇長孫。”然後指了指何乳孃抱着的嶸兒:“大家慢慢吃,不要急,本太子妃帶着乳孃們一排一排的走,讓各位都能看得到。”
命婦們明顯興奮起來。有些離得近等不及的,已經伸長了脖子。
太子妃一招手,丐兒、繡姑、何乳孃等跟着她,像展覽珍品似的抱着嶸兒穿梭於一桌桌之間。
每到一處,你一言我一語,阿諛奉承之詞,如泉水般涌入耳朵。
有的誇皇太孫耳朵大有福氣,有的誇額頭亮有天相,有的誇眉宇闊成大事,有的誇鼻樑高心胸寬,有的誇眉毛濃重情義……丐兒從沒想到,誇一個人,可以那樣的多角度。
丐兒儘量低着頭,竭力扮好乳孃或奴僕的角色。
太子妃興致勃勃,整個轉下來,丐兒的腦海裡都是嗡嗡不絕的讚美之詞,再看嶸兒,他很應景地打了個哈欠。
“嶸兒該睡覺了。”太子妃端笑着往臺上走去:“大家好吃好喝,不要拘束。”
到底是婦人,指指點點的議論聲,開始亂竄:“哪位是皇太孫的孃親?”
“大約是沒有過來吧。”
“聽說皇太孫的孃親,極其神秘低調,宮中也極少有人見過她。”
“皇太孫長得這樣美目清俊、氣質高華,他娘也差不到哪裡去吧。”
“見到皇太孫卻不見其母,也是很大的遺憾啊。”
“聽說皇太孫的母親出身鄙野丐幫,在宮裡尊卑有別,在重大的宴席場合從不曾露面。”
“生了皇太孫,難道還沒封號嗎?這功勞,當不上正妃,當個太子側妃也綽綽有餘吧?”
“皇太孫之母必不凡,要是能見一見該多好啊。”
……
太子妃的臉,開始灰白無光起來。
剛拐過一道屏風,正巧一個丫鬟迎面撞上了太子妃。太子妃怒氣沒個發泄處,一掌幗上了她的臉。
坐得離屏風近的貴婦、屋子裡面的皇上、皇后等,都聽到了。
丫鬟聽得議論聲,似乎明白了太子妃爲什麼那麼大火。於是走出來,對着說得正起勁的一桌命婦道:“什麼皇太孫的母親孃親的?太子妃不是皇太孫的嫡母嗎!有嫡母要什麼生母!”
說完,留下錯愕的一幫人,蹬蹬蹬跑走忙自己的去了。
命婦半晌纔回過神來——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太子妃要奪了皇太孫的撫養權嗎?”
“似乎有好看的大戲呢。”
太子妃聽得咬牙切齒的。將來就算真把嶸兒抱到前院來養,也坐實了奪人兒子的惡名!
都是那個賤丫鬟!定要把她的舌頭割了!
回到主殿側間,東方槊夫婦又抱了會祉兒,皇上皇后則逗弄了一會嶸兒,趙遷道:“午後休息時間就要到了,張武師每在這個時候,都要爲嶸兒啓蒙。該速速回神珠殿了。”
關係到嶸兒的啓蒙,自然是一等的大事。
皇上、皇后讓神珠殿的人一同回去。丐兒剛走出主殿的門口,從旁邊的花叢裡跌出來一個滿臉淚痕的丫鬟,哭着道:“太子丐妃,救救我!”
噗!丐兒差點噴笑,太子丐妃?
再看那丫鬟,好像不多久時見過。因問:“你是太子妃院裡當值的人,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