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廳堂中,幾個正當妙齡的歌舞伎正在場中且歌且舞,而一旁位子上的賓客則在那裡打着拍子。柳入道一眼便望見了自己的老友錢如益身側的那個青年士子,正打量間,卻不防對方的目光也正好朝這邊射來見李綱發現了自己,他便長笑一聲,背手走了進去:“老錢,帶了貴客來也不給我介紹一下?我剛纔正好聽見那闕望江南,端的是令人齒頰留芳啊!”
錢如益笑吟吟地拉着李綱站了起來,指着柳入道說:“李公子,這便是餘杭柳翁了←生平最愛重的便是那些飽學士子,這些年也資助了不少人,其中拔解的便不是小數,甚至還有兩三人中了進士。不過,他這府上夜夜都要鬧騰到半夜,我可是不敢和他作鄰居!”
“老錢你可真是嘴舌如刀!”柳入道無奈地搖頭苦笑一聲,這才朝李綱拱拱手道,“早就聽說高相公路過無錫時,有一個士子當面拆穿所謂奇石的真相,進而使得天下不敢亂報祥瑞,卻沒料到如此年輕!李公子家學淵源,前途無可限量啊!”
“柳老過獎,我不過末學晚輩,不敢當如此讚譽!”李綱一直都在暗中觀察這個疑爲和敵國奸細有涉的江南名士,但左看右看卻始終覺得不像。此時聽對方如此讚譽,他連忙謙遜了幾句,而後又笑道,“自從當日西湖上得聞鮑翁妙音之後,我一直覺得天下音律皆無滋味。今日前來拜訪,倒是讓我又得以聆聽那天籟之音。”
“李小友倒是個性情人!”一旁的鮑臨聞言哈哈大笑,一幅眉飛色舞的模樣,“那天要不是胡大人硬是讓我去湊趣一回,我也懶得兜搭官面上的人!不過,你這人對我胃口!”
柳入道見慣了鮑臨的狂放,因此對他當衆大放厥詞並不以爲意,見李綱微微皺眉←便拉着他坐到了一旁,又示意下頭歌舞繼續,而錢如益也同樣坐了過來。
入座之後,柳入道便笑着解釋道:“鮑良翁脾性一切如此,若合了他的心意,那他便是帶着美妓遠行千里也會前去湊趣,若不合他的心意,即使是朝中高官他也懶得會面。正是因爲他這憊懶。方纔滿腹才學卻不去應試,只任意揮霍祖上的家產,虧得他家有一幫能幹的家人代爲打理產業,否則,以他這樣地花錢法,早去喝西北風了!這不,我剛,剛從他那裡要來了一個家人充作二管家,我這產業被那羣家人打理得年年虧空,也就看他那人才到我這裡是否管用了!”
聽到這裡,李綱情不自禁地往鮑臨望去。見其竟奪過了旁邊樂者手中的小鼓。一個人在那裡搖頭晃腦地擊打着,心裡不由生出了一種很古怪的感覺←自從讀書認字以來,便一心想着一朝登第一展抱負。對於這種效仿東晉隱士的風氣並沒有多少好感。在他看來,正是因爲兩晉那些士大夫或狂放無忌或恣意妄爲,方纔會使得朝政敗壞,進而造成之後的五胡亂華。此時,他略呷了一口杯中美酒,仿若無心地感慨道:
“難怪當年杜子美曾有此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一句話說得柳入道和錢如益都有些色變,不過,兩人在餘杭都算是頗有聲名的善人。初一十五施捨衣食不說,每逢災荒還時常設粥鋪賙濟窮苦,因此雖然平日飲宴無忌,卻也不認爲這有何不對。想到李綱的聲名已經直動天聽,以後是一定要出仕爲官的,兩人也就爲之釋然,錢如益更是微微一笑道:“世人自有自己地活法,李公子此話可是掃落了太多人呢!”
李綱話一出口便在那裡暗自打量柳入道的臉色,見其面色如常。心中頓時有些失望。正當他還想出言試探的時候,一個家人突然急匆匆地奔了過來,神情驚惶地說:“老爺,不好了,東頭的院子走水了!”
“什麼?”柳入道一瞬間變了臉色,“快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人也不知道!”那家人連忙躬身答道,“就一會兒的工夫,東院就躥起了老高的火頭,大管家命人擡水去救,怎奈火勢太大,所以小人也顧不得……”
咣噹——
柳入道手中的酒杯砰然落地,砸了個片片粉碎。東院裡住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最心愛的小妾青柔。情急之下,他不禁重重一拍桌子道:
“好好的怎麼會走水?”
這邊地聲音原本極小,但被他這麼一拍桌子,那載歌載舞地歌舞伎便吃了一嚇,歌舞樂聲頓時停了。諸賓客見此間治臉色鐵青,不由都議論了起來,氣氛頓時有些緊張。
“各位,實在抱歉,剛纔我一時氣急,擾了大家的興頭!”柳入道站起來團團拱了拱手,臉上卻仍舊繃得緊緊的,“並非我蓄意逐客,而是家中突然走水,若不能儘早撲救,恐怕會殃及此處!今日是我對不起各位,還請大家改日再來!”
聽柳入道這麼說,在座衆人自然是議論紛紛,但是,這水火無情自古就是如此,誰也不會因此而心生不滿,因此幾個單身前來地客人便率先告退。李綱覺得這場火來得蹊蹺,一轉頭瞥見鮑臨以及他的那羣家伎收拾停當,似乎準備離開,心中頓時轉過了一個念頭。
“錢老,這鮑臨可是常來的麼?”
聽李綱問得低聲,錢如益不禁有些奇怪,但還是解釋道:“他生性狂放,又是江南名士,所以一向是行蹤不定,即使如柳世兄這樣的家世,真要請他也難得來。今天我也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裡,李公子正是恰逢其會了!”
“原來如此。”
李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見鮑臨在柳府下人的護送下出門,便起身走到柳入道跟前:“我自幼長於江南,早就聽過餘杭柳翁之名,今日原本想多多請教,卻不料遇到了這樣的事。柳翁請賓客離開原本是好意,只是,在貴府飲宴之後一聽到火情便匆忙離開,這未免也有失客道,若是柳翁不嫌棄,我也想助一臂之力。”
心急如焚的柳入道聽李綱這麼說,也來不及細想便點頭答應。而李綱不走,身爲姻親的錢如益則更不好走,三人便在幾個家人的簇擁下出了廳堂,這遠遠就看到火光沖天,不由全都變了臉色。要知道,這冬日本就是乾旱易火的時節,這北風又大,看這架勢,即便是撲滅了,整個東院也是難保。當下不僅柳入道加快了腳步,就連李綱和錢如益也匆匆跟了上去。
“老爺!”
柳府大管家柳慶跌跌撞撞地奔了過來,聲音中已經是帶了哭腔:
“剛纔小人清點過了,東院裡一共有青姨娘和三個使女,沒有一個跑出來!”
聽了這話,柳入道登時感到有如五雷轟頂,一下子便軟癱了下去,旁邊地李綱慌忙攙扶了一把,這纔沒有讓其直接倒在地上。事到如今,他也顧不上自己乃是客人,遙望了一下來回撲救的下人,厲聲喝道:
“趕緊去報官府,讓他們派人來幫着滅火,要是照這樣下去,別說整個柳府要燒乾淨,恐怕左鄰右舍都要遭殃!快去!”
柳慶先是一愣,隨後一溜煙地便奔了出去。一旁的錢如益則狠狠一跺腳,喚來一個下人命其小心照料,便匆匆出門去找大夫。這一宿,柳府是人心惶惶雞犬不寧。
當調來了縣衙中的數十差役之後,柳府的大火終於得以熄滅。不僅是東院燒成了平地,還殃及了正院的一部分,甚至連柳入道書房中的書也燒燬了一部分。火場中一共擡出了四具屍體,雖然面目焦黑難辨,但據人數看,顯然便是柳入道的小妾青柔和三個使女。當消息傳到柳入道耳中之後,剛剛悠悠醒轉的他頓時又大叫一聲昏厥了過去。
調來縣衙差役地同時,趙鼎也同時趕了過來。此刻,看着只剩一片殘垣斷壁的院子,他也同樣是臉色鐵青。儘管火災是這年頭的平常事,但問題在於,恰好是李綱前來拜訪柳入道的當口就發生這種事,而且還死了四個人,這實在有些太巧了。
“伯紀。”他扭頭看向李綱,語音沙啞地問道,“你怎麼看?”
“雖然屍體都燒焦了,但若是經驗豐富的仵作,應該能夠看出點什麼!”李綱瞥了一眼那蓋着白布的屍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不忍,“四條人命,豈能用一句失火就搪塞過去?”
“既然你也這麼說,那我非查一個水落石出不可!”趙鼎狠狠捏緊了拳頭,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我前幾日正好訪到一個仵作,他在這行當浸淫幾十年,卻因爲得罪了前任縣令而落職,我剛剛把人請回來。唉,希望能夠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希望如此!”李綱輕嘆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突然,他想到了驟然出現而又銷聲匿跡的燕青,一時間心緒大亂。這個相府衙內一看便不是容易相與的角色,此事不會與他相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