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高俅一個人走進書房,胡憲明心中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剛剛雖然用了點心計,卻一直擔心對方沒看出來,所以出門的時候故意落在了後頭。總算天遂人願,就在他快要走出大門的時候,終於有人前來將他請了回去。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前面那幫老老少少的表情還真是精彩。胡家能夠獨領一時之風騷,又豈能事事都和凡夫俗子走同樣的道路。
“高帥。”
“坐吧。”高俅隨意地揮了揮手,自己在居中的主位上坐了下來,心中卻仍在思考胡憲明此舉的用意。巴蜀之地多俊傑,他記得自己的老師蘇軾就是四川人,除此之外,出身巴蜀而位列朝堂的更是數不勝數,所以,自己若是光用官威來壓人,效果可能只會適得其反。“胡老剛纔似乎有意猶未盡之嫌,我也只好請你到書房一談了。”
“草民惶恐。”胡憲明欠了欠身,臉上的表情卻不似早先那麼刻板。“高帥初來乍到,在不少事情上難免爲小人矇騙,草民不才,願意爲高帥稍解疑惑。”
“嗯?”高俅眉頭一皺,心中立覺一沉。胡憲明話中有話他自然能夠聽得出來,但是,這種陰陽怪氣的態度卻着實可疑,什麼叫做小人矇騙,什麼叫做稍解疑惑,難道,胡家是有意想玩弄自己於股掌之上麼?
“胡老,你這話從何說起?”他刻意加重了三分語氣,目光中也多了一種炯炯神光。“我受聖上之命安撫西南,自然就要把諸事理出一個頭緒來。我想這點苦衷,本地的鄉親父老應該還是心中有數的。”
“高帥所言極是。”胡憲明雖然低垂着頭,但眼角的餘光始終在觀察着高俅的表情。此時。他見火候差不多了,立刻拋出了精心準備地貨色。“草民所謂的小人,其實就是那些不分是非的刁民。巴蜀臨近吐蕃,周邊又有諸多蠻夷,而此地的漢民又刁鑽滑胥,高帥想必也應該清楚。就拿最近成都府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來說。人們皆道是刁民挑唆,並不以爲然。再說,我朝對世家豪族已經多有防範,又有多少人敢真的藐視朝廷法度?不過是幾許害羣之馬罷了。高帥若是能夠殺雞傲猴,百姓自然會拍手稱快!”
高俅神色淡然地聽着,心裡卻如同明鏡似地透亮。可以說,胡憲明這番話是八面玲瓏滴水不漏,先是透露了那流言背後的含義。再坦明瞭大多數豪族對此的態度,最後甚至暗示自己取幾家不老實的開刀,唯獨沒有提到胡家地諸多不法行爲,真真是老奸巨滑。正當他想要開口說話時,下頭的胡憲明卻突然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舉動。
“高帥!”胡憲明突然站了起來。一撩袍角跪了下去。“正如國有蠹蟲一樣,就算再嚴加管教,諾大的胡家也難免會有害羣之馬,所以,在明察暗訪之後,那幾個民憤極大的草民已經派人拿下,不日將以宗法嚴加懲治。如今正值春寒。成都府內也多有凍餓而死地人,所以草民願捐獻一部分良田供官府賑濟,還請高帥能夠接納草民的微薄心意。”
望着那個突然矮了半頭的老人,高俅驟然沉默了。所謂的平民憤,有時候並不需要當衆來一個殺雞做猴,胡家自己懲治不肖子孫,雖然有違國法,傳揚出去卻會多了一個大義滅親的名聲,律法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但是。這所謂地獻田又是怎麼回事?他可不會愚昧到以爲胡憲明這是有心賄賂自己,要真是賄賂,大可用更好更隱蔽的方式送出來,何必如此?
“這是……”只是掃了一眼田契上的方位數量,高俅便臉色大變,竟難以自已地站了起來。也難免他有所失態,因爲那田契之上所屬的,竟赫然是官田!他的臉色急速變化了好幾次,最後才終於鎮定了心神。
“這是什麼?”
雖然竭力壓制住暴怒的情緒,但他的語氣中仍然夾雜着森然冷意。他曾經聽說過,昔日紹聖年間王規知成都府時,曾經把被人侵耕地官地分給貧苦百姓作爲墓田,但是,侵耕和侵佔兩個字卻大不相同。多年以來,儘管朝廷屢屢發賣官田官莊,但仍舊據有大批膏腴之地,難道這成都府內的鉅商豪族竟會大膽到這樣的地步?
“這是前任知府在任時,將修渠後的淤田以低價賣出的,自我以下,成都府內的大家族人人到手不下百頃。”胡憲明輕描淡寫地說道,“這些田價大約爲每畝千文,但我們買下這些官田時不過每畝二三百文,應景的價錢而已。”
高俅越聽越覺得詫異,要知道,他的前任錢敬雖然是一個不甚得力的傢伙,但卻應該不至於在這種事情上如此大膽,若說此事沒有衆多屬吏參與,打死他都不相信。然而,胡憲明告訴他這些做什麼?難不成……一剎那,他頓感眼前一亮,心頭豁然開朗。果然薑是老地辣,自己不過是稍稍露了一點端倪,這老狐狸就爲他高俅又找了一條後路,順便還賣了大大一份人情!除此之外,這百頃官田入手雖然價低,如今卻價值不下萬貫,這說捐就捐,果然是手筆不凡!
“胡老的這份悲天憫人之心,我就受領了。”高俅含笑將那張田契收入袖中,又施施然地坐了下來。“我初來乍到,許多事情都不過是道聽途說,正需要胡老這樣熟悉情況的人提點一二。”
“高帥實在是太客氣了!”胡憲明見高俅恢復了平靜,心中久久懸着的一塊大石頭終於安然落地,不由露出了輕鬆的笑容。“蜀人善柔,縱有變故也不過是區區小疾,我們既然薄有家業,自然當爲高帥分憂。”他彷彿變戲法似的又掏出一封信箋,雙手呈遞了上去,“這其中不乏一些孩童傳唱的童謠,高帥不妨看看,必定會對您大有助益。”
“巴蜀有天兆,天授曰隆興。”
看到這十個字,高俅頓覺一顆心狠狠顫動了一下。好在他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反倒不像起初表現得那樣失常,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一番心照不宣的長談之後,得到了高俅明日必會赴宴的承諾之後,胡憲明心滿意足地告辭離去。他這一次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卻同時得到了一個默契,這就足夠了。爲人不能太貪心,在他多年和上位者打交道的歷程中,從頭到尾始終貫徹着這一點,欲先取之,必先予之,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這是一份天大的文章啊!”
空蕩蕩的書房中,高俅長長感嘆了一聲。他並無意暗算他人,但是如今的狀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讓他的前任當替罪羊,倒黴的就是自己,怪就怪那個傢伙自己做事不知輕重,留下那麼多擦不乾淨的污點吧!他沉吟片刻,三兩步走到書桌邊,一屁股坐了下來。這一晚上,他不知又要炮製多少信函,除了趙佶那兒必不可少的奏摺之外,還有寫給曾布、阮大獻和趙挺之的,當然,就連宗澤那邊也得事先通一通氣,要知道,臺諫官那裡一旦折騰起來,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本該在去年臘月成婚的趙明誠如今卻依舊形單影隻,不過,他唯一哀嘆的理由也只有天公不作美而已。由於李格非突然大病不起,事父至孝的李清照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推遲了婚期在家侍奉父親,對此趙家人自然是隻得應允。
“爹,該吃藥了!”
李清照這一年剛滿十八歲,卻已經在京城中小有名氣,但凡官宦人家無不知道李家有一個詩詞一絕的才女。然而,在李格非眼中,才女的虛名遠遠不及女兒的幸福更重要。
“唉,都是爹拖累了你,否則這個時候,你早就和趙家三郎成親了。”斜倚在牀上,李格非愛憐地看着自己的女兒,心中不無感慨。
“人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病哪有那麼快好的。家裡還有你母親和小弟照應,還是派人去趙家重新定下婚期再說。”
“爹!”
雖然算不上一等一的絕色,但那種自內在散發出來的才華仍舊使得李清照看上去光彩照人。不用任何華衣美服珠玉首飾,她仍舊顯現出一股獨立獨行的美。
“我早就說過了,您的病一天不好,我就一天不嫁人!”她緊緊盯着父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一旦嫁人,我哪裡還有照顧您的機會?”見父親還要苦勸,她連忙岔開話題道,“對了,如今蘇伯父已經復了龍圖閣待制,他認識的大夫多,要不我去問問,讓蘇伯父介紹幾個真正有手段的大夫?”
“這……”李格非當初以文章受知於蘇軾,尤被人稱做後蘇門四學士之一,自然和蘇軾相交不淺,但是,爲這種事情去麻煩別人,他卻覺得有些不合適。不過,他知道女兒脾氣一向執拗,猶豫許久也就答應了。不管怎麼樣,就當讓女兒外出散散心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