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三年的除夕終於在大雪紛飛中如期而至,朝中官員卻仍不得清閒。除了遼國和西夏的使節之外,尚有吐蕃、回鶻、於闃、黑汗等國的使節,算得上濟濟一堂。汴京上下也籠罩在一片節日的氣氛中,達官貴人的府邸門前固然是各色彩燈高掛,就連尋常民家也都掛起了紅紅的燈籠。州橋夜市上往日忙於招攬顧客的小販也變得稀稀拉拉的,人人都在和家人團圓,大街上只有寥寥數人。
若非身負要務.高俅根本不會在這種時節漫步於汴京街頭。要知道,家裡還有妻子正在苦苦守候,就連便宜老爹和弟弟高伸也在等着自己回去過年,更不用說時不時給臉色看的岳丈宋泰了。只不過,趙佶前幾日突然透露,王府一個家人偷偷拿着他的生辰八字去問過大相國寺有名的算命先生陳彥,而其人竟一口斷定說趙佶有大橫之兆,甚至口口聲聲斷言將在數日之內見分曉。儘管事後趙佶把那個魯莽的家人拘禁了起來,但仍舊心頭不安,這纔有了今日的勾當。
自從見了徐守真之後,高俅對這種所謂的神鬼之說早已看得淡了。徐守真那一頭對趙煦的影響儘管尚不可知,但是,天命之說虛無縹緲已經是能夠肯定的了。而這陳彥既然號稱算命百算百靈,就絕對不可能信口開河。是真有其事還是受人指使,這一點必須打探清楚,否則莫名其妙被人算計豈不是壞了大事。
漫天飛雪之中,寬敞的大路愈發顯得人影寥落,但房檐下仍是隱約可見瑟縮發抖的乞丐,看得高俅暗自嗟嘆。即便是他來自的那個時代,最發達的國家都難以避免有流浪漢露宿街頭,更何況這階級分明的十一世紀←自從發跡以來。始終沒忘了維持一個好名聲,因此時常爲汴京各處的義莊送去賙濟,而且也不時從乞丐中選擇身強力壯地留在城外莊園中做工。只不過。對於整個天下來說,他這點舉動卻只是杯水車薪於事無補。
此時此刻。看到那些在寒風中在掙扎的乞丐,他早已被世事冷硬無比的心中突然掠過一絲不忍,回頭便吩咐兩個隨從去拿錢賙濟…知這麼一開頭,短短數百米路程,兩貫制錢竟所剩無幾。這也讓他不由腹謗朝廷官員大力宣稱地盛世無饑饉。
正當一個隨從把剩下的幾十文錢連繩子一起遞給一個衣衫襤褸地乞丐時,後方突然傳來了一個悠悠然的聲音。
“除夕之夜結善緣,高大人果然是慈悲心腸啊!”
高俅回頭望去。只見來人四十來歲的年紀,手持一塊神算的布招牌,身上則是一襲洗得發白的布袍,胸前還有黑白太極印,看上去煞像一個三流道士,頓時忍不住笑出了聲來。良久,他才聳聳肩說道:“那只是僞善之舉,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聊勝於無,過了今天,他們中地不少人還是得凍餓而死!”
中年算命人頓時有些尷尬,他怎麼都沒想到,世上還會有人這樣凌厲地反畸的客套話,連忙訕笑了一陣遮掩過去。“高大人,在街上說話多有不恭,大相國寺離此地不遠。不如和陳某……”
“不用了!”高俅一口打斷了陳彥的話,銳利地目光在其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事先約在此地,只是爲了請陳先生算上一卦,你也不必大人長大人短的,我只是小小一個王府官,當不起這種稱呼。”
“這……”陳彥原本以爲高俅特地邀約是爲了問其主端王的事,誰想到對方竟冒出這麼一句,心中頓時有些忐忑←在大相國寺算命多年,對京中情勢也有所耳聞,當然知道高俅是個不好惹的角色。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一直假裝的高深莫測臉孔怕是保持不住了,良久方纔咬咬牙道,“高大人乃是輔臣之相,不出十年,政事堂中必定有您一個位子。”
“哦?”高俅眉頭一挑,身後兩個隨從立刻無聲無息地圍了上來,三個人竟是呈品字形將陳彥包夾得嚴嚴實實。“我小小一個閒散官員,憑什麼有這麼大的前途?”
見此情景,陳彥更覺得有些不對頭,再看大街旁邊剛剛還在的乞丐早已仆倒在地,而行人更是渺無蹤跡,他一時間竟生出了撒腿就跑的衝動。使勁吞嚥了一口唾沫之後.他平日口若懸河地鎮定早就扔到爪哇國去了:“端王有大貴之相,大人從旁輔佐,自然……自然是出將入相前途光明……”
“陳先生,我記得你在大相國寺有三不斷之說。”高俅步步緊逼,面上的譏誚之色越來越濃,“一不斷功名,進京應試的舉子無不被你客客氣氣地送走了;二不斷法度,但凡有人來問罪囚生死的,你也從來不斷;這第三就是不斷宗室,似乎只要聞聽宗室前來,你總會望風而逃。那麼這一次,你爲什麼突然會給端王來一個鐵口直斷?”
陳彥心中連連叫苦,事到如今,他又怎能說是有人早已經拿過相同的生辰八字讓他看過,而後刻意吩咐他說出那些話的←努力維持着笑臉,竭力把自己撇清出去。“高大人,我這卦攤也擺了好幾年,雖然有斷與不斷之說,但若是對方隱匿身份,我又怎麼知道,當然是和盤托出毫無隱瞞……”
“哦?那你又怎麼知道託人送來生辰八字的是端王?”高俅越發咄咄逼人,在他的眼色下,兩個隨從猛地跨前一步,一左一右抓住了陳彥地胳膊,用力絕對不輕。
“啊!”陳彥才叫出一半聲音便嘎然而止,因爲,他赫然看到自己的脖頸上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哪裡還敢胡亂叫嚷,連忙結結巴巴地求饒道,“大人,你,你是朝廷官員,怎麼,怎麼能……”
“只要你肯如實說出是誰指使你講出那些話的,我就立刻放了你,除此之外,另奉送一千貫!”高俅見陳彥一瞬間睜大了眼睛,立時知道自己的金錢攻勢起效了,“若是你還能道出其它隱情,那麼我還有重賞。否則,這汴京河道四通八達,我不介意送一個人下去品嚐一下隆冬的河水。”
“不要!”陳彥嚇得臉色煞白,他往日雖也見過朝廷官員,但那都是一個個道貌岸然溫文爾雅,哪裡像高俅這般窮兇極惡。聯想到自己從前一個人那裡收到的三百貫酬金,他猛地把心一橫,一五一十地道:“高大人,若是我說出實情,你真的肯……”
高俅冷冷看了這個傲氣盡失的神算子一眼,隨手從腰間解下一個皮囊扔了過去。陳彥雙手接過東西,先是被沉甸甸的分量嚇了一跳,打開一看,他立馬被那黃燦燦的顏色晃花了眼睛。原來,皮囊中滿滿當當的全是金錢,足足有數百枚。
陳彥再無猶豫,趨前兩步便低聲道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這個執行者知道的並不算太多,和對方總共才見過兩次面,但卻記得那個來找他的年輕人左腳微跛,操着純正的汴京口音,而生辰八字上牽涉到的人乃端王也是他千方百計套問出來的。然而,他的最後一句話卻讓心中大失所望的高俅猛地一震。
“那人曾經說過,若是端王府真的派人算命,就讓我在正月初一在招牌上加一個太極圖,到時他會再來和我聯絡,說是有下一步指示,還會另外給我一筆賞錢。”
“很好,高榮高光,你們遠遠跟着他回去,設法潛入大相國寺,看到可疑人之後立刻跟蹤,務必找到其落腳的地方!”高俅立刻吩咐了兩個隨從,自己卻意味深長地看着陳彥,一字一句地道,“陳先生,你現在已經夠得上蠱惑宗室的罪名,所以我希望你能夠識相。如果能夠順利抓到人,那我給你的酬金絕對比那個人多。但是,你若是耍花招,那麼休怪我不客氣!”
“是是是,小人當然知道該怎麼做!”陳彥點頭哈腰地答應着,使勁把那個皮囊往胸口挪了挪,這一千貫錢少說也是他一年才能賺到的,在錢和小命能夠兼保的情況下,他當然不會和送上門來的錢過不去。儘管如此,當他戰戰兢兢上路的時候,卻仍舊能夠感到身後那兩股駭人的殺氣。
眼見三人漸漸遠去,高俅的目光緩緩落在了旁邊的一個雪堆上。“好了,小七,你戲看夠了,該出來了吧?”
半晌,一個人頭從雪堆中探了出來,正是燕青那張年輕的臉。“真沒意思,高大哥你功夫沒我好,怎麼能發覺我躲在這裡?”
“要不是你剛纔出手制住了那個乞丐,我怎麼可能發覺?”高俅搖頭上前把人拉出了雪堆,又撣去了燕青身上四處都是的雪屑,“要不是你,除非滅口,我就只能把他帶回去安置了。”
“呼,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看來我出手還真是及時!”燕青一邊說一邊瞟了那個在雪地上昏迷不醒的傢伙一眼,“對啦,我已經在姐姐那裡吃完了年夜飯,不過現在這麼一折騰又有點餓了,我們趕緊回去吧,嫂子一定早就備好了熱飯熱菜!”
兩個人一左一右地相伴而去,在高俅目光的死角處,燕青輕輕彈出了一顆石子,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那個地上的人影。
良久,乞丐終於掙扎着爬起身來,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緊緊攥着的一把銅錢,露出了喜憂的笑容。這個除夕,他終於不用捱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