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高俅和英娘就搬出了舊居,把房產全部留給了高太公。新房早已由王晉卿派人打掃乾淨裝飾一新,兩人入住之後,少不得又到了駙馬府中拜謝了一次,而後又雙雙去了蘇府拜會。
此時正是蘇府鼎盛的時節,蘇軾這個長兄官封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加檢校禮部尚書,而蘇轍則是官居門下侍郎,赫然朝廷副相,門下衆人個個都身居朝廷要職,正可謂一門得用榮耀萬分。饒是如此,蘇府上下仍舊謙厚非常,病中的蘇夫人王閏之甚至還親自見了英娘,又贈了她一對碧玉手鐲。
正當高俅和妻子在新居中如魚得水時,兩個驚人的消息先後傳到了他的耳中,瞬間粉碎了他的悠閒生活。其一是御史董敦逸、黃慶基上書彈劾蘇家兄弟,其二則是民間傳聞太皇太后染疾。儘管兩個消息看似沒有關聯,但記得一點歷史的高俅深深明白,一旦這位高太后去世,那麼,舊黨的春天就徹底結束了,而蘇軾則很快就會被貶出京城,繼而貶謫嶺南和惠州,一輩子都再也沒回京城一步。
沒讀過宋史的他根本沒法預料接下來的事態進展,因此和妻子打了招呼之後便火速趕往蘇府,恰好遇上了一大批上門問消息的人。相比其他人的憂心忡忡,蘇家兄弟兩人卻顯得極爲鎮定。
“不過是兩個小人想要藉此機會進身成名,大家不用在意。”蘇軾見高俅也在場,不由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彈劾我的罪名是毀謗先帝,彈劾子由的罪名是和我互爲表裡紊亂朝綱,真真可笑至極!呂微仲等人已經上折替我二人辯護,御史臺的其他官員也不會容這種小人胡言亂語,有太皇太后在,諒那些奸人只能無功而返。”
聽到太皇太后四個字,高俅提着的心頓時放了下來,既然有那位高太后壓住陣腳,那短時間內,蘇家還不會遭逢大難。話雖如此,廳中仍是議論聲不斷,足足一個時辰之後,人們方纔漸漸散去。
“學士,今次之事真的能夠善了麼?”高俅緊跟着蘇軾進了書房,惴惴不安地問道。
蘇軾面色泰然地在書桌後坐下,這才搖頭嘆道:“雖然此事來勢洶涌,但只要太皇太后意志堅定,那些奸人的污衊之詞便只能徒勞無功而已,可是……”他略略猶豫了片刻,見高俅一副側耳傾聽的模樣,忍不住道出了實情,“年前御醫就說過太皇太后日漸虛弱,可嘆聖上年輕氣盛,倘若將來太皇太后故去,聖上爲奸佞小人所惑,則……”
高俅頓覺心中咯噔一下,猶豫片刻便出言試探道:“我聽說當今聖上早已到了親政之年,但國事仍由太皇太后決斷,此事會否……”
“伯章不可胡說!”蘇軾慌忙打斷了高俅的話,連聲斥責道,“聖上之心豈可胡亂揣測?”話雖如此,他的面上卻現出了心煩意亂的表情,顯然,那些話並不是無的放矢。
回家的路上,高俅的心裡全都是滿滿當當的各式消息。他直到如今才知道,和耳熟能詳的那個女中堯舜不同,太皇太后高氏顯然是一個緊抓權柄不肯放的女人,怪不得哲宗後來會清算舊黨重用新黨,指不定就是被這位老太太逼出來的,而這一次的事情很可能就是皇帝的投石問路之舉。問題是,自己如今和一大批舊黨文人走得那麼近,將來會不會受到牽連?
數日之後,朝廷的處分終於傳達了下來,御史董敦逸、黃慶基誣陷朝廷重臣,貶官爲湖北、福建轉運判官。而此令一出,御史臺的其他數名御史又紛紛向上進言,以兩人誣陷忠良爲由,認爲先前旨意判罰過輕。未幾,詔令又下,遷董敦逸知臨江軍,黃慶基知南康軍,蘇軾和蘇轍雙雙上表自辯,這一場風波才勉強算塵埃落定。
雖然蘇氏兄弟逃過了一劫,高俅卻感覺到了朝中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有心勸說蘇軾退避卻找不到說辭。對於哲宗這位短命皇帝他並不瞭解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位皇帝報復心極強,單從被貶之人鮮有能夠回朝的就可以看出來。爲今之計,他只有祈禱那位高老太太多活幾天,讓自己能夠有點應對時間而已。
這一日,閒來無事的王晉卿又邀了高俅到府上鑑賞字畫,兩人正在那裡爭論一幅顏真卿墨寶是真是假時,書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見王晉卿便蹦了上來,連聲叫道:“姑父,你怎麼好些天也不來看我?”
王晉卿一見來人便叫苦不迭,可是,偏偏被人堵了個正着,他就連躲避的機會都沒有,只得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佶兒,我原本還說,過幾天就去看你呢!對了,聖上不是指派了師傅讓你在府中讀書麼,你怎麼偷偷跑了出來?”
聽得一聲“佶兒”,高俅只覺腦際如遭雷擊,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半大孩子,久久沒有回過神來。想了千萬次唸了千萬次,可是,如今真的見到了這位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道君皇帝,他還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哼,姑父分明就是藉故推託,說什麼過幾天就來看我,到時候又不見人影!”趙佶這纔看見書房中還有他人,不由好奇地走到了高俅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這纔開口問道,“你是何人?”
王晉卿見高俅似有些怔忡,連忙笑着代其答道:“他是高俅高伯章,是我的好友。”他突然想起自己被這個侄兒纏得頭昏腦脹,連忙又補充了一句,“佶兒你不是喜歡找那些書畫一絕的人麼,伯章就寫得一手好字,就連蘇學士也讚口不絕。”他一邊說一邊向高俅使了個眼色,“伯章,這位是遂寧郡王,當今聖上的親弟弟,你還不上前見過?”
得王晉卿親口說出了遂寧郡王四個字,高俅再無半點懷疑,上前深深一揖道:“拜見郡王!”
“起來起來,無須多禮!”趙佶一手拉起了人,眼睛大亮,“你真的能寫一手好字?”
沒一手好字怎糊弄得了你?高俅心中暗自琢磨,口中卻不卑不亢地答道:“字好不好不能自己品評,俅只是不知道郡王所謂的好和常人的好有什麼區別?”
“當然不同,那些凡夫俗子只懂得字形飄逸舒展即爲好,哪裡知道什麼是字的風骨精神!”十一歲的趙佶說起書法,立刻就變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掰着手指頭算了起來,“我學的是魯直先生,臨過唐時褚遂良和薛稷的帖子,除了他們之外,當世字真正寫得好的,姑父算一個,米顛那個瘋子算一個,蘇家兩兄弟也不錯,不過嘛,要真的說起來,我還是喜歡蔡元長的字!”
高俅聞言差點暈倒,怪不得將來的宋徽宗始終對蔡京那奸相始終另眼相看,原來竟是因爲那廝一手好字作祟。一想到北宋江山就是毀在那傢伙手裡,他就不禁牙關緊咬心裡發苦,只不過當着趙佶的面還不能表現出來。
王晉卿卻不敢讓這個嗜好書畫的侄兒再說下去,忙不迭地插話道:“好了好了,佶兒,你小小年紀就這麼有見識,將來必定能夠超越他們,行了吧?話說回來,你真的不是偷偷溜出府的?”
“那些勞什子的聖賢書,看得我頭都痛了,反正也不缺這麼一天!”趙佶兀自嘴硬,強拉着高俅的衣袖來到書桌前,“姑父既然說你字寫得好,我也想見識一下,快,寫一幅字給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