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使臣,那麼,正常途徑的朝見以及其他途徑自然一樣不能少,至於真正要商談的事情,卻是不可能在大朝會上提出。因此,在耶律餘睹朝見後的次日,便收到了宋主要在崇政殿中接見他的消息。
此番真正來意,除了他之外沒有一個人知曉,便是副使也不過是個做做樣子的擺設,這一次進宮自然只有他一個人。
在此之前,他從未到過大宋,只從高端禮等使臣口中聽說過南朝的繁華,此番到了東京城,實實在在領略了一把南朝富貴,而一踏進大內禁中,他更是感慨萬千。即便是以他這樣毒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認那些甲冑在身的衛士確實是精銳,待到別人指給他看殿帥王恩時,他更是暗地吃了一驚←雖然只上過幾次戰場,對付的也不過是區區流寇,但身經百戰的氣勢,他還是能夠看出來的。
“幸好沒聽那些自大傢伙的話,南朝立國也有一百多年了,果然不可小覷!”他心底暗自想道,“大宋軍隊在西北是越大越精,哪像西夏那幫子人,打着打着就把党項人的底子全都打光了!”
進了崇政殿,耶律餘睹便朝在場的衆人掃了一眼。三個五六十歲的老臣,一個不到四十歲的中年臣子,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精幹官員侍立在天子身邊。行前他早就看過畫像,除了那三十多歲的官員無法辨認之外,其餘四個都是大宋政事堂的宰相,看這架勢,宋國對於自己的到來還是相當重視的。
“外臣參見大宋皇帝陛下!”
“蘭陵郡王平身!”
這一次,趙佶和耶律餘睹纔算真正打過照面。大朝會那種場合只適合官樣文章,無論是趙佶還是耶律餘睹,都不曾好生打量過對方,此次有機會自然不會放過。趙佶是君王,居高臨下地仔細察看自然很正常。
而耶律餘睹擡頭肆無忌憚地在趙佶臉上掃視,這卻有些膽大僭越了。見此情景,旁邊的四個臣子都是眉頭一皺,而御座上的趙佶卻絲毫沒有怒色,彷彿對這大膽行徑根本就不以爲意。
“朕早就聽說蘭陵郡王乃是遼國宗室豪俊,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僅僅是這膽色,便是常人所不能及也!”
“陛下過獎了!”耶律餘睹欠了欠身。昂首挺胸地答道,“外臣自幼便學習弓馬射獵,膽子自然比文臣要大些。若不是如此,只怕這一次我國逆臣作亂就會得逞了去!”
遼國內亂的經過,在場衆人全都是心中瞭然,只不過對於耶律餘睹的自傲,誰都沒心思去反駁。當下蔡京便微微一笑道:“聞聽蘭陵郡王如今乃是遼國重臣,深得仁和太后信任,這出使大宋的事向來以文臣居多,不知爲何會派郡王這樣一個少壯武臣?”
這句話既直截了當。又顯得有幾分莽撞。聽在耶律餘睹耳中自然是意味非比尋常←來宋國之前,便仔細研究過大宋地首相次相,深知蔡京此人老謀深算喜怒不形於色。乃是第一等難對付的人,這樣一個人挑起這種話頭決計不尋常。難道,這是大宋皇帝的意思?
他擡頭微微一瞥,見趙佶毫不動容,一顆心又是一沉。但此刻對方已經問了,若是自己左右搪塞,反而顯示出小氣,他只得把心一橫,索性直陳道:“我大遼和宋國向來都是兄弟之邦,永結同好。因此,我朝新君才一登基,兩位太后便命外臣出使宋國,希望能夠解決以前遺留下的一些問題。兩位太后都說了,些許小事拖了那麼久,實在不是道理,因此此番賦予了外臣專斷之權,不必在一來一回地拉鋸。”
蔡京問得直接,耶律餘睹答得直接。但在場的大宋君臣都知道,耶律餘睹不過說了一半,但是,僅僅這一半流露出來的信息也已經很驚人了。這無疑是說,關於西夏橫山一帶的紛爭,遼國將會不再插手,而歲賜歲貢問題,遼國也可以做出讓步。至於其他,則需要看兩國之後的誠意了。
初次商談,趙佶自然不會把話頭轉到金國上,當下便不鹹不淡地先把橫山之事擺上了檯面。果然,耶律餘睹只不過堅持了一會,便在此事上作了讓步,言說今後不會再派使節談及西夏之事。只是,他仍舊留了一個尾巴,言說西夏王后乃是大遼成安公主,倘若她一力求援,國中宗室說不定會自作主張。
對於這一點,趙佶和幾個宰相自然能夠聽出其中真意。李乾順向遼國求助,只不過是希望遼國在政治和軍事兩方面對大宋施壓,而並不希望遼國大軍進入西夏,否則,西夏自李元昊立國以來保持地政治軍事獨立性就完全沒有了。歷來都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引狼入室的蠢事,李乾順自然不會做出來。
兩個時辰的舌戰過後,耶律餘睹便告辭出去,臉上依然是來時那自信的笑容。只不過,在有心人看去,他那嘴角的弧度未免大了些,帶上了幾分勉強的味道。而高俅更是心有體會,所謂弱國無外交的道理,便是如今的最好印證。即使是遼國這樣雄踞北面二百餘年的大國,一旦日暮西山,照樣是得在形勢面前屈服。
耶律餘睹既然離開,阮大猷不免笑道:“往日那些遼國文臣出使到這裡,往往在禮節上辯駁不清,在廷上還要擺擺大國使臣的架子。這耶律餘睹堂堂郡王,這一次卻略表謙遜,足可見聖上即位這幾年來,我國國力一日千里,而遼國卻每況愈下,自然難以再橫得起來。”
這**裸地頌聖腔蕩沒有引起在場其他人地反感,雖然國力一日千里有些誇大,但是,在周圍其他鄰國都在走下坡路的時候,大宋還能維持一根緩慢上升的曲線已經是很不容易了。相形之下,遼國在遼東屢次失敗,又來了一場內鬥,內耗陰影還未完全消除地時候,確實是並不足以和大宋抗衡。
“既然遼國已經難以去管西夏的閒事,便讓嚴均趁勢進擊吧!”趙佶早就在等着這一天,自然不耐煩一次次地拖下去,“西北一向都是無底洞,只要能把党項人打怕了,以後便有了養馬之地,也無須在河北京畿等地以良田牧馬,而西北的軍隊更可以調一部分到河北來防戍!靈州、興慶府,這些地方原本就是我中原之地,怎能一直讓外人佔據!”
這下西北可以真正解決了!
四個宰臣對視一眼,同時躬身應諾,臉上俱是掩不住的興奮。一旦兵定西北,大宋便能抽出手來應對其他的局勢,而精銳的西軍還有其他用武之地。一時興奮過後,蔡京終究是老謀深算之輩,沉吟片刻便再次上前奏道:“聖上,雖然眼下還沒有正式開打,但是依臣看來,西北這一仗多半還是能贏的。然而,一旦真的兵定靈州興慶府,卻還得考慮另一件事。禁軍之中派系之爭由來已久,一旦西北大定,這些事也該早作考慮!”
一句話說得所有人心中明鏡似的透亮,大宋崇文抑武,執掌兵權的武人歷來就是防備地對象,尤其是那些在西軍之中威名赫赫的將帥世家。戰時他們固然是最好的將領,但一旦西線無戰事,那麼,提防這些西軍世家便得擺上檯面了。
就連一向對武臣很有好感的高俅,此刻也不得不承認,蔡京的話有一定道理。西邊大定之後,西北不可能再留那麼多軍隊,就像趙佶剛剛,說的那樣,會調一部分人到河北防戍,只是這樣一來,原本還能掩蓋住的禁軍派系之間的矛盾,便很可能會空前激化。畢竟,一邊是久戰精銳之師,一邊是養尊處優俸祿優厚戰力不明的軍隊,兩邊互相看不慣是很正常地事。如今雖然已經派出了整軍使在河北整頓禁軍,但是成效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顯現出來。就如同這裡沒有一個人相信,倘若遼國自北面進攻,河北這一帶能夠擋住一樣。
“此事……由政事堂和樞府再議吧!”興頭上的趙佶猶如被當堂潑了一桶涼水,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也一向認爲武臣被壓制得太過,但是,此時此刻,身爲君王的警惕心卻佔據了主要地位。疆域擴大自然是好事,但是,內部穩定同樣不可忽視←絕不希望自己的轄下會有一支太過驕矜的軍隊,哪怕是一支百戰百勝的軍隊。
退出福寧殿,高俅便叫住了阮大猷,見蔡京同樣和何執中在一旁密談,他不由在心中暗歎了一聲。
“阮兄,耶律餘睹這個人非同小可,接下來的事勢必不可能再由聖上親自出面,我估摸以聖上的意思,多半是你和伯通兩個人輪番上陣。前面的條陳既然已經定了,你回去後不妨仔細琢磨一下,切勿有半點閃失。此事一成,你和伯通的功勞非同小可,但是,倘若有疏失,同樣是莫大的罪責,你千萬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