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強人所難,就怕所難非強人。
看着已經要哭出來的芙蓉,遙汀直想踹死墨訓。
只是太多眼睛在看着,行兇也不好,遙汀只好轉頭看芙蓉:“你雖只是個樹妖,但從來都是一心向善,如今你只需再歷劫一世,便是可列仙班,何苦定要留在這幽冥地府?那麼多的修持,白白枉費了。”
這些打不動芙蓉,她似下了鐵定的決心:“芙蓉不願位列仙班,只願長久留在幽冥司中供司書差遣。”
遙汀見她如此堅決,心知再勸無意,只是轉而問她:“芙蓉,你可知何謂佛家八苦?”
芙蓉想了片刻:“芙蓉愚鈍,只知生老病死。”
遙汀低聲喟嘆:“你可知‘求不得’?”
芙蓉靈性尚未根深,一時參不透這其中曲折,倒是一旁坐着的墨訓,身子微不可見的顫慄了幾下。
遙汀眸子餘光不經意的掃過了墨訓,意味深長。
芙蓉仍舊蹙眉凝想,但見殿外走進來了落棋,對遙汀躬身一禮:“拜見司書,主上着落棋帶走芙蓉。”
話音甫落,芙蓉雙目閃亮,拽住落棋的衣襟:“是他要見我麼?是真的麼?”言語中竟是不盡的喜樂歡心。
落棋面上有些不忍,只和她說道:“芙蓉,和我走吧。”
他的這一瞬不忍,沒有逃過遙汀的眼睛,但是法天的做法,未嘗不是最好的解決之道,遙汀想到這裡,只當看不見。
芙蓉自從那日與法天倉促意見,至今也未得再度謀面,如今聽聞法天要見自己,也不等遙汀應允,便立時起身要走。
遙汀叫住落棋:“好些看着她。”
落棋頷首,行禮而退。
戲臺是墨訓幫着搭好的,可惜角兒都不肯現身,戲就自然演不起來。
墨訓起身欲要告辭,遙汀下座相送,臨到殿門門首,遙汀輕語:“恆君,那芙蓉參不透,可你修仙數萬年,竟也不知何謂‘求不得’?”這話是她故意問的,既然不痛快,就要同甘共苦。
墨訓打着哈哈,但神情中很是倦意深深:“本仙向來懶散無爲,丫頭你也是知道的,怎麼來問我這精深佛法,莫要玷污了佛門。”
說着袍袖晃動,轉眼間便出了殿門。
殿內仍留着淡淡的芙蓉花香氣,他們四個都悄然辦公,互不影響,如此一來甚是迅速,用不了多時,幾十本文書皆盡審覈完畢。
就連一向疏懶的梓蘿,多沒說一字。
若不是最近文書壓得太多,遙汀也不至於如此辛苦,回到房中之時,天上冰輪已然更是偏西,似是掛在柳樹梢間。
遙汀走進房內,摸索坐在桌旁椅上:“主上深夜到訪,可是有事?”
應和遙汀話音,桌上火燭跳躍忽的閃耀明亮,映出了法天有些慵懶的紫眸。
斜臥在遙汀牀上的法天,眼神有些半明半昧,一看便是睡了多時,還有些不甚清明。
遙汀皺了皺眉頭:“難道主上竟然真的一面都未見?”知道法天召芙蓉離開,爲的是讓她去投胎,但是他睡了許久,想來芙蓉並未見到他。
桌子離遙汀臥牀不算太遠,法天長臂輕舒,從牀邊探過身來,一把將遙汀拽到了自己身邊。
遙汀掙不脫他,只得不動,靜下心來,聞到法天身上,有着淡淡酒氣,這才知道,他已經是有些微醉了。
大概是嫌室內過熱,法天的月白色長袍脫在牀旁,微弱的燭光中衣質清清白白,燭光投影在衣衫上,顫搖影動。
法天半倚着遙汀,盯着遙汀傻樂:“我真開心,你沒有答應讓那樹妖留下。”
遙汀剛想說話,法天卻截住她的話頭,自顧自的說道:“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說,沒事的,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你吃醋了,是不是?我真的好開心。”
法天雖然對遙汀十分用心,但這種肉麻的話,如果不是酒醉,想來也是說不出的。
遙汀也沒興趣和醉漢講幽冥司法理,只是想和法天拉開距離,豈料法天是越抱越緊,她硬是掙脫不開。
很久以前遙汀就明白了一件事,要是法天不想讓她掙脫開,掙扎也是沒用的,於是遙汀放棄反抗,免得累到自己。
法天像塊粘糕,單手環着遙汀手臂,像要糖吃的小孩子:“你還是在乎我的,是不是?”
遙汀不打算說是,但又怕自己說‘不是’,法天便要立即在牀上打滾,問她‘爲什麼不是’?
那樣的畫面,光是想一想,就夠嚇人的。
法天的酒品,雖然遠非梓蘿那般驚天地泣鬼神撼人世,但誰又敢和梓蘿比?
遙汀一籌莫展,清醒的法天還能講理,這酒醉的法天,讓她如何處理?
法天見遙汀不答話,只是蹙着秀眉,以爲遙汀不高興了,當下搖着遙汀的手臂:“遙汀,今日是我的生辰呢。”
遙汀一愣,心中略算了下日子,還當真是法天的生辰,她這一忙,竟是給忘了。
遙汀的廚藝,只能算是個一般,但長壽麪做得真是不錯,也全賴法天逼迫。
每年要是不給他做,他便是賴在司書殿不走,殿裡的鬼差,怕的都要提腳走路。
細細的龍鬚麪上,臥着兩隻油炸荷包蛋,荷包蛋上撒着些只用熱油稍微爆香的嫩綠蔥末,鮮香誘人。
其實就算遙汀做得難吃,法天也是一樣甘之如飴。
遙汀兀自想着,法天看向遙汀,一臉的委屈:“我還沒吃到壽麪呢。”
一豆燭光,被微風剪成細碎明火,燭舞起伏不定。
爲了法天的一句委屈,遙汀只得深夜中在廚房揉麪。
給法天灌了些洛涯制的酸梅湯,已然是精神平復了許多,不再酒醉癲狂。
燭火映照,他的臉色微微酡紅,手拄着頭顱,看着遙汀和麪。
酸梅是洛涯的獨家秘方,非一般凡品,有特別的醒酒功效,很少有誰能有幸喝到,只是遙汀隨意取用,洛涯一點不心疼。
不要說是微醺的法天,只要是喝了洛涯特質的酸梅湯,便是喝了墨訓釀的果香天醉,也是能立時得清醒。
洛涯還是很有一些有點的。
法天坐在燭臺旁,回想起方纔自己酒醉失況,面色更紅了一些,隨即心中自我寬解,反正在遙汀面前也不是第一次失顏,也就不差多這一次了。
這話正解。
遙汀仍有些擔心法天,趁着切蔥花的間隙,觀察法天舉動。
法天臉上一會兒尷尬,一會兒又是釋然,再過了一會兒,臉上卻是凝着柔情,這樣反覆變換,實在令遙汀迷惑,索性也不再看他,只專心做面。
法天仍在心中費神思索,熱氣團在眼前,壽麪已是做好。
遙汀把筷箸放在麪碗上,對法天道:“趁熱吃吧。”
法天拿起筷子,先把荷包蛋撥到一旁,挑起麪條吃起來。
麪條勁道且韌性滑、爽,只是味道比去年淡了一些。
法天知道遙汀擔心他酒後傷胃,不僅少放了鹽粒,面上還散着些綠橄欖,都切成了蔥粒大小。
遙汀一直如此用心,但卻不是唯獨對他。
洛涯有次冒雨移花,侵染風寒,遙汀爲洛涯親自熬藥,關懷備至。
梓蘿惹下了一堆禍事,爲了平息事端,從不爲自己事情求他的遙汀,卻總肯折腰。
他見遙汀辛勞,早就想再爲她尋個文書,可遙汀一直推卻,但爲了雲逸一句話,留下了那個禍害。
就連剛來了沒有幾個月的懷慵,不過是在殿前跪了一晚上,遙汀就舍了多少修爲,治好了那凡人一身沉痾。
這些法天都知道,有的時候,他只是不敢去想。
不去面對。
是不是遙汀對他,也不過是一種仁義而已,或許遙汀只是因爲心地良善,因而對他憐憫。
在遙汀出現前,他是不過生辰的。
連一碗壽麪也是沒有。
天界沒誰敢提他的生辰,他似乎就如從石頭中蹦出來一般。
他年屆五歲之時,已是滿天宮的亂跑,天帝對他,也是不管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