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格有言,亥時一刻,胯馬烏雅。
這命格平日裡稀裡糊塗,人界盛衰機要大事,卻是難能的算得明白。
果然正是亥時一刻。
遙汀遊目凝望,果然數十丈開外,人影綽綽,蹄聲得得。
踢雲烏雅,身如黑綢,四蹄瑩白,足踏瑞雪。
只是要不是看到來者紫氣繚繞,遙汀仍是不能相信,畢竟命格的名聲,實在太臭了。
烏雅良馬,遙汀凝神想了想,似乎有些熟悉。
此獸及難登仙,一生奔跑勞碌沙場,加之顏色漆烏如墨,喜歡馴化這獸的仙衆,也實在難覓。
但是遙汀覺得,其實烏雅馬,很耐看的。
想了一會兒,她仍沒有記起那熟悉的感覺來自何處,於是繼續想。
老鴇見遙汀神色淡淡,面上無喜無樂,不知有何差錯,捏着裙角挨近遙汀:“君語姑娘,吉時已經到了,姑娘該扔繡球了。”
其時人羣中已傳出不住的喝喊之聲,如潮似涌一般,陣陣不絕於耳,都盼着遙汀及早起身,將繡球拋到自己手中。
思考被打斷,遙汀其實有點不樂意,但是有事在身,也就不多計較了,側過頭向老鴇點了一點,從座椅上展身而起,單手拿起玲瓏繡球,雙手略微托起,做拋擲姿勢。
樓下等待多時的歡客,見遙汀起勢欲拋,無不磨拳引踵,躍躍欲試。
遙汀雙目空遠,心中思緒,脣邊漾着淺淺冷笑,兩軍陣前若也是這種陣勢,這數百年的湯湯基業,也不至今日這般如此不堪。
燃在驚豔臺旁的六支紅燭朱淚瀟湘,順着燭身滴滴滾落,堆積在燭臺之上。
傾國樓下的男客都屏住呼吸,看着遙汀兩手上下起伏,一雙玉手環圈繞轉,上巔下行,一雙妙目四下游顧,逡巡樓下烏壓壓的人羣。
數十丈外的一行人漸行漸近,烏雅馬在夜色中黑得天下無匹,只足下四蹄雪白耀眼,被檐下宮燈照映,暈染成一環環銀亮色光圈。
遙汀並不在意馬上之人容貌,只一心看着烏雅馬,待確認得方向,手中繡球輕輕一抖,便徑直落往那馬上之人方向,不偏不斜,正中那人懷中。
數百雙眼睛目不轉睛的盯着繡球去向,人羣中一衆人等了多時,卻見繡球落在一偶然路過之人身上,都不由得發出陣陣鬱結之氣,唉聲連天。
這歡客中有一方頭大耳男子,長得頗爲兇悍,是本城父母官樑大人之子,自遙汀嬌面一現,便是垂涎不已,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若沒有拋中自己,金銀誘惑,權勢威逼,怎麼也要春宵一度不可。
見那繡球拋中了一馬上過客,樑靖更是胸有成竹,撥開了兩旁的人羣,被自家親隨擁着,到了那人馬前。
那馬上之人不過是夜過此地,因不急着趕路,也就在鬧市中隨意走走,沒想糊里糊塗的被一球狀物體擊中,本是想揮手擋格,卻根本不及球勢迅疾,沒能擋得了,仍舊落在了懷裡。
事情發生突然,那人身後躍出兩人,挺馬颯然而立,擋在馬上之人身前,勢欲相護。
那樑靖橫衝直撞的走到馬前,老大不客氣的拱了拱手:“閣下夜過本地,想來也着忙趕路,這繡球不如就給了在下,也就不耽誤閣下繼續行路。”
人羣裡不少人都吸了一口涼氣,退後了幾步,見樑靖公然強繡球,雖然有些不滿,但也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能被繡球砸中。
遙汀端立於樓閣之上,靜待好戲。
這樑靖雖然長得是一副下流樣子,但從小也是私塾裡浸潤出來的,肚子裡還頗有幾滴墨水,說出來的話,也還聽得入耳。
那些花了銀子買了座位的歡客,也不乏本地中的豪紳望族,但見樑靖如此作爲,雖然心中憤憤,也都不敢再強出頭,只得忍氣吞聲,杵在一旁看熱鬧。
這樑靖一向仗勢凌弱,臭名昭彰,不提這洛陽城中的許多貧民百姓,便是有些個豪門子弟,因不如樑靖家權勢滔天,也都得忍讓樑靖幾分,受他的奚落欺負。
馬上那人並未立即答話,斜着頭看了眼遙汀,嘴角邪魅笑道:“這繡球,我不想讓。”
圍觀的衆人聽了這話,又抽了幾口冷氣,替這人擔心。
樑靖身旁的家丁負手挺胸,一副專橫跋扈的樣子:“小子你可放明白點,知不知道我家大爺是誰?告訴你怕嚇着你,我家大爺可是樑相國的親孫子!知道樑相國麼?那可是皇上身邊一等一的紅人!”
馬上男子冷笑道:“是麼?”
家丁見那男子沒有相讓的勢頭,有些不耐煩:“你小子是誰啊?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立在男子身旁的兩人同時呵斥:“放肆!”
馬上男子也不以爲杵,衝兩人揮揮手,淡然道:“在下不才,樑相國,是在下的孫子。”
這話方說完,站着看熱鬧的一干人等,登時哈哈笑成一團。
樑靖的臉氣得通紅,從另一家丁身上拽過一柄長劍,兩手拔劍出鞘,劍尖上挺,直向馬上男子心口刺去,迅雷疾速,下手狠辣。
人羣中響起一聲聲驚呼,男子也不躲閃凌厲劍鋒,待得劍尖及心口不過兩寸而已,左手從右至左徐徐擡起,用食中兩指輕輕夾住劍尖,力勢輕緩,遊刃有餘。
這一攻一守之間,勝負強弱已然判定,樑靖爭強不服,欲挺劍直取男子眉心,男子微微冷笑,兩指稍一用力,只聽得蹌踉踉幾聲響,那長劍已經斷成了五六截,插在了地上,樑靖身子受力頗重,一個不穩,要不是身旁家丁扶的及時,也差一點就屁股着地。
好深厚的內力,若不是男子手下留情,那插在地上五六截斷劍,怕是就要招呼到樑靖的身上了。
樑靖此時也是惱羞成怒,仗着人多勢衆,指着男子鼻尖:“不長眼的狗東西,竟然撒野到大爺頭上來了,有種你就在這給我等着,看大爺怎麼收拾你。”
樑靖這番話話音方落,見人羣裡自家叔父急衝衝的跑過來,立刻就壯了幾分膽子。
他這叔父當年曾拜武林人士爲師,學得一身好功夫,是從江湖中摸爬滾打出來的,樑靖那些三腳貓的劍術拳法,都得叔父傳授,只是一直不夠上心,連皮毛都沒有學成。
樑靖見叔父已是快到面前,嚷嚷道:“叔父,這混帳小子……”
啪的一聲清響,樑靖的臉上登時腫的厲害,整個左半邊臉,就如饅頭髮糕一般。
樑靖不明所以,捂着紅腫的左腮,聲音沙啞:“叔父,您老人家是瘋了吧,我是您侄兒!”
樑靖的叔父也不答話,轉身跪在那男子馬前,頭磕的猶如撞鐘,咚咚咚咚,滿地塵土飛揚。
馬上男子也不阻止,只由着他磕頭。
樑靖撲到他叔父身邊,拽着他叔父道:“叔父,您是怎麼了?給這種東西磕頭做什麼?您倒是快起來啊。”
他叔父擡起頭,斥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還不快點磕頭請罪,你這黃毛小兒不知輕重,竟敢驚了寧王大駕!”
他叔父這叫罵之聲並不算大,可但凡聽到之人,無不惶恐的跪在地下,好似撲通撲通下到水裡的餃子。
男子漫不經心的道:“本王要是沒記錯,你曾和樑大人一起來過本王府上吧。”
樑靖叔父不敢擡頭,仍舊頭伏於地:“是,是,草民曾經有幸一睹王爺丰采。”
男子冷笑一聲:“你也不用這麼驚慌,本王是閒着無事,在這和你這個侄兒敘敘親緣。”
樑靖叔父唬的臉都變了色:“王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可別和這畜生一般見識,您是金玉身份,怎麼能和這個草包有什麼親緣,那可大大污了王爺您的身份了,這畜生着實該死。”
男子笑道:“既然你這麼說,那就殺了吧。”
樑靖的叔父如被天雷劈到,一時間不知如何答話,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方纔他這寶貝侄兒剛一和人發生衝突,立即有機靈的家丁回報給他,他一聽侄兒受辱,便腳不停步的趕了過來。
他眼力極好,兼着身體高大,隔着幾重人牆,就看清了那馬上男子容貌,這一看可是嚇了一跳。
樑靖是他從小看大,怎能不知他這侄兒有多橫行霸道,可樑家這代就這麼一個男丁,實在也只能是寵得上天。
方纔他厲聲當衆辱罵侄兒,是想令寧王消消氣,沒想寧王竟會如此接話,把他嚇得立刻三魂跌了七魄。
樑靖聽了寧王那話,雙股簌簌戰慄,抖得如雨打秋葉一般。
真龍天子怎奈何,寧王梟狠禍天下。
這句話說的明明白白,這天下之大,真龍天子已經無力約束,區區一介王侯,反而禍害良民塗炭生靈。
那跪了滿地的一羣人,未得命令都不敢自起,只得繼續跪於悽風冷夜之中。
月色映照樓臺,疏木花香沁脾,除了寧王身後侍衛,滿眼望去,唯有驚豔臺上身影煢煢而立,不亢不卑。
四目相對,寧王的視線很玩味,遙汀打眼掃過,心中微有詫異,轉瞬而過,只頷首爲禮,回身扶着墜兒左手,往五樓閨房而去。
寧玩脣邊挑起一抹不明意味的深笑,一個縱身,從馬上躍下,一步步往傾城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