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以前,容真還沒有被送進宮,她的童年是清貧而艱苦的,卻也充滿歡笑。
爹孃是知足又勤勞的人,因爲家中孩子太多,所以恨不能多生兩雙手,至少能讓孩子溫飽不愁,這便足夠。
可無奈錢並不是那麼好賺的,僅僅依靠兩個人的努力,想要負擔起一大家子的生活仍舊有些困難。
她在大熱的天裡要與弟妹們擠一張牀,夜裡又不敢點燈,怕浪費燈油,只得一遍又一遍安慰愛哭的小妹。好不容易眯過去了,又要在半夜醒來,因爲最小的弟弟會起夜,需要她抱着出去解決,以免磕着絆着。
冬日裡,大家擠在一張牀上,蓋着不夠大的被子,常常是這邊有人搶被子,那邊的人就會受涼。容真只得儘可能地睡在邊上,讓身旁的弟妹們都蓋好,自己就把他們的衣裳拿來堆作一團,蓋在沒有被子保暖的地方。
爹孃白日裡要出去做工,夜裡還要趕製些手工,根本無暇給予這羣孩子們多一點的照顧,於是一切照顧弟妹的重擔都落在容真一人身上,她要洗衣服,要劈柴做飯,小小的人連斧子都拿不穩,卻硬是一下一下嘗試着劈開柴火。
可是這樣的日子雖苦,卻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因爲至少那個時候,全家人都在一起,不曾分離。
她記得過去的好多事情,包括生辰時能吃到一隻小小的壽包,包括在月末時爹孃拿了少得可憐的工錢,也會高高興興地給他們帶回一點零嘴,像是一袋花生、像是一包瓜子。
也許正是因爲日子清貧,很多東西都顯得彌足珍貴起來,而放到現在,哪怕是有人把全天下最好的糕點美食都放在她面前,也及不上曾經粗糙簡陋的食物。
因爲那一切都是她童年最珍貴的回憶,因爲蘊藏其中的親情千金不換,是任何昂貴的東西也取代不了的。
而眼下,容真淚眼朦朧地看着這間藏滿童年記憶的屋子,再也忍不住肆意流淌的淚水。
她想到了已故的親人,想到了那些充滿溫情的清貧歲月,想到了本應白髮蒼蒼安享晚年的爹孃,心裡某個地方生生地疼,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欣慰。
她總算做到了,只是時間太晚,來不及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來不及讓弟妹過上好日子。
可是她終歸會踏上權勢的頂端,至少給自己的孩子一個安穩的歲月,不讓他或她走上自己曾經的道路。
在她無聲地流淚時,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她納入其中。
顧淵的聲音顯得朦朧溫柔,充滿無奈,“朕是爲了圓了你的心願才帶你出宮的,眼下哭成這個樣子,叫朕如何是好呢?下次再也不帶你出來了?”
“不行。”她一面抽抽搭搭的,一面斬釘截鐵地說,摸了擦擦眼淚,“臣妾是太高興了,皇上您不要誤會。”
眼下沒人了,她又一次恢復到宮中的稱謂。
顧淵擡起她的下巴,看着她泛紅的眼睛,輕輕嘆了口氣,“逝者已矣,你若能堅強地把今後的日子過好,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安慰了。”
聲音在這裡遲疑了片刻,他終是提起了曾經令她心傷的事情,“……若是朕早知道今日會將你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當初也許……”
也許就不會見死不救了。
容真看着他沉鬱的眼睛,那是一片複雜難測的深潭,波濤洶涌,刻骨銘心。
她好似看到了他的掙扎,他的遺憾,他的懊悔,他的沉恨。
顧淵當然是在後悔當初的決定,因爲他從前都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這樣喜愛一個小姑娘,因她歡笑而喜,因她流淚而悲。
當初他眼睜睜看着她的親人慘死,無動於衷,於是今日終於受到報應,因爲原來看着她痛苦,他心裡更不好受。
在這樣的一片寂靜裡,顧淵輕輕地幫她拂去睫毛上透亮的淚珠子,靜靜地看着她,語氣沉鬱頓挫,“當初是朕的一念之差,害你錯失親人,而今,朕只希望以餘生的時光來彌補你失去的親情。朕希望和你生一大羣兒女,他日承歡膝下,再也不會讓你孤單一人。”
他在以一個皇帝的身份向她表示歉意,向她許諾。
容真破涕爲笑,“一大羣?皇上當臣妾是什麼?老母豬麼?”
她在爲他找臺階下,顧淵心知肚明,伸手將她攬入懷裡,抱得很緊很緊,聲音卻很輕很輕。
“朕只希望不會辜負你。”
容真安靜地被他抱在懷裡,一言不發,眼眶依舊溼熱,卻不知是因爲前一刻的悲傷還是眼下他的這句話。
她聽見心裡有個聲音在問自己,你心動了麼?
可是她答不上來。
她所以爲的依賴也好,眷戀也好,都是來自於他的真心以待,他給她一片不曾示人的淨土,給她一顆毫無保留的真心,而她在發現自己無法無動於衷時,選擇了給予他那麼一點點回應。
可是終於,在他越來越多的給予中,在他盛情關懷的愛戀裡,她好像終於還是陷了進去,不知不覺投入了比預料中多一點的感情,於是多一點,再多一點,終於走到了不可估量的地步。
他說不希望辜負她,已經是一個皇帝最後的底限了,因爲他擁有的不只是一兩個女人,而是一整個後宮。
要如何做才能不辜負她呢?
難道要爲了她,拋棄所有被關在紅牆綠瓦內的可悲女人麼?
容真不得而知。
只是在這樣的深夜裡,面對他堅定的誓言,容真終於一點一點收緊了手臂,也用力地迴應着他。
——我也希望你不會辜負我。因爲就如我曾經所說的那樣,當一個人把她的心毫無保留地交付給另一個人時,也就同時賦予了他傷害自己的權利。
——在我終於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戲還是真動了感情的時刻,卻依照本能選擇了你,那麼從今以後,唯有祈禱我的選擇沒有錯。
馬車回到宮裡時,天邊都快泛起魚肚白。
顧淵看着靠在自己肩頭睡得很沉的女子,溫柔地撩開遮住她眼睛的一縷青絲,那雙眼睛因爲哭過而有些腫,看上去可憐巴巴的。
他輕柔地在她緊閉的眼睛上印下一個吻,在馬車無聲無息地停在宣明殿外時,抱着她走下了車。
“皇上,可要送容充媛回若虛殿?”鄭安打起精神來,問剛踏下馬車的人。
顧淵頭也沒回地抱着容真往宣明殿走,“不用了,大半個晚上沒睡,就讓她在這裡歇下吧。出宮的事情不要泄露出去了,你叮囑好今晚值守宮門的人,要他們把好自己的嘴。”
“奴才領旨。”
顧淵的謹慎不是沒有道理的,雖說容真如今聖眷在身,地位也一步一步高了起來,但畢竟前一日是沐貴妃的生辰,他既然放話說自己喝醉了,要好生休息,可轉眼間又叫人知道了他帶容真出宮的消息,這不是明擺着給沐貴妃添堵麼?
沐貴妃是個聰明的人,知道怎麼做對自己最好,可是這個前提也是建立在他不把對方弄得絕望的基礎上。若是顧淵做得太過,偏心太過明顯,恐怕容真也會有麻煩。
他是皇帝,自問可以爲了容真灑脫一次,肆意妄爲一次,叫天下人都看到她的尊貴與榮寵。可是這份寵愛之外,他也不能一點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沐貴妃進宮這麼多年,雖說多半是因爲沐青卓的緣故才走到今天,可是顧淵對她也算是有幾分敬重的。
畢竟一個知進退又識時務的女人在後宮裡還是彌足可貴的,尤其是不論朝堂上發生什麼事情,沐貴妃永遠都能保持良好的姿態,不影響到自己半分半毫,這是顧淵最爲滿意的地方。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個道理——進宮以後便是皇上的女人,不再是朝臣的千金,她的眼裡心裡都只能有皇上,哪怕擔心孃家,也絕不能幹政。
而她亦做得很好。
顧淵把懷裡的人輕輕地放在牀榻上,然後叫來宮女爲她脫下外衣,末了還不忘叮囑一句,“輕點,不要吵醒她。”
他自己沒有躺上牀,只是坐在牀沿處靠在牀柱上眯了會兒眼。
再過不久就要早朝了,這會兒躺下去也睡不了片刻就要起來,索性作罷,打個盹就行了。
於是容真迷迷糊糊地睡了會兒,再睜開眼時,就看到這樣一幕場景。
那個皇帝昨日忙了一天,晚上又帶着她出宮去“浪跡天涯”,如今好不容易回了宮,卻又不能睡,僅僅打個盹以後就要上朝,
她心裡頓了頓,有種沉甸甸的感覺,喘不過氣來。
看他連打盹時眉頭也微微皺起,像是睏倦至極,又像是有些冷,容真小心翼翼地把被子往他身上蓋了點,豈料這點輕微的動靜直接把他吵醒了。
顧淵忽地睜開眼來看着她,還以爲她哪裡不舒服,“怎麼醒了?”
容真手裡還捏着被子的一角,無奈地搭在他身上,“皇上熬了這麼久,不如今日就不要去早朝了吧,身子最要緊啊。”
他脣角微揚,前一刻還微微蹙起的眉頭一下子鬆了開來,“朕沒事,早朝回來再睡也是一樣的。倒是你,有了身孕還跟着朕熬夜已經叫朕心頭緊巴巴的了,現在再不睡的話,朕才真的要一直提心吊膽了。”
容真沒辦法說服他,只能減輕他的負擔,乖乖地點點頭,閉眼睡去。
保持了一會兒這個姿勢,她又不放心地睜開眼說了最後一句話,“說話算話,早朝回來以後就睡,哪怕有摺子也得先擱下!”
顧淵忍俊不禁,“行行行,容充媛今非昔比了,又是太后的孃家人,說話有分量,朕必定謹遵諭旨。”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開始走陰謀路線,小言也會穿插着來,免得太單調。
因爲下章的存稿已經寫好,我看了看,覺得稍微細緻了點,節奏不快,所以從再下一章開始,會放快陰謀出現的節奏,環環緊扣要刺激點。
猜猜看接下來的陰謀論會把誰拉進來╮(╯_╰)╭猜對麼麼叫皇上裸奔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