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彭國樑對我弟弟有些懺悔,但並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毀掉了我弟弟的政治生命,在官場上,領導與秘書之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人們習慣性的思維定式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舊體制下,強光會以徹底的照耀來宣告對肉體和靈魂的全方位佔有,一旦被強光拋棄在陰影裡,就等於被投入比黑暗更廣闊的深淵。我弟弟註定要經受一次涅磐,不如此就不可能重生。理性主義,尤其是當下的實用主義已經把強光的經驗當作了真理,卻掩蓋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光源恰恰是人性的黑暗。
“我弟弟已經辭職了,你出事以後,他的靈魂無時不經受煉獄般的折磨,如果他繼續在官場幹,只能重複以前的活法,這對他來說無異於混吃等死,不瞞你說,辭職是我的主意,我弟弟只有置於死地而後生這一條路了。”
我的話讓彭國樑有些內疚,他充滿歉意地問:“我以爲你弟弟跟我時間不長,不會受到太大的牽連,想不到……想沒想好今後做啥?”
我掐滅手中的煙深沉地說:“我覺得這次磨難足以讓他受用終生了,以我弟弟的才華,當作家將來的成就不會在我之下。”
彭國樑嘆息道:“你弟弟天生是做政治家的料,可惜啦!不過當作家也好,用筆講講我的故事,也可以警示後人,這也算是一種爲了忘卻的紀念吧。”
彭國樑說完,暗淡的目光有了些許光亮,我再一次爲他點上一支菸,他貪婪地吸着,彷彿吸掉的不是煙,而是幻想着通過一支菸的微暗之火與黑暗結盟,他已經深知,黑,纔是存在的本色。只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當我看完黃小光在《清江日報》上的報告文學《與彭國樑的靈魂對話》後,胸口像壓了一塊巨石一樣喘不過氣來,這塊巨石不是別的,正是西西弗千辛萬苦推上山頂後剛剛滾落下來的那塊巨石,那塊巨石猶如腐敗本身,所有對腐敗深惡痛絕的人都是西西弗,那麼誰是衆神?毫無疑問,是落後的體制。真正的反腐敗者不可能不觸犯舊體制,這無異於西西弗觸犯了衆神。齊秀英就是衆多的西西弗中的一個,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是舊體制是不允許停止爲它喝彩的,正如我的發言稿在會場下發後,秘書早已在上面註明:“此處鼓掌”,“此處熱烈鼓掌”、“此處長時間鼓掌”一樣,舊體制正是被“掌聲響起來,我心更澎湃”的現實所激活的,反腐敗的根本措施是體制改革,這無異於將掌聲定性爲一種最典型的噪音,而“此處長時間鼓掌”早就成爲一種法定的民主形式,是不允許挑戰的。然而不挑戰,腐敗這塊巨石會越來越大,總要有人做西西弗,不停地將那塊巨石推向山頂,儘管它無數次地滾落下來,但是隻要堅持,我們也會像西西弗一樣,在孤獨、痛苦、荒誕、絕望的生命過程中發現新的意義——巨石在西西弗的推動下散發出一種動感龐然的美妙,西西弗與巨石的較量所碰撞出來的力量,像舞蹈一樣優美。西西弗沉醉在這種幸福之中,以至於再也感覺不到苦難了,當巨石不再成爲西西弗心中的苦難之時,巨石將永遠不再從山頂滾落下來。於是西西弗變得比巨石還要堅硬,他發現征服頂峰的鬥爭本身,足以充實他的心靈。這就是西西弗的神話,也將是反腐敗的神話。在這個神話中,彭國樑的靈魂不再懼怕強光,他將看到山腳下回望巨石的西西弗堅定的目光。
這是我讀完了黃小光的文章後內心涌出的感慨,彭國樑東窗事發後,有人懷疑此案會牽涉到東州市政府班子,甚至會牽涉到我本人,這不能不引起我的深思。毫無疑問,彭國樑腐敗案極大地震驚、激怒了東州人民,傷害了羣衆對公務員隊伍的信任之心,輿論的矛頭指向我本人完全可以理解,作爲市政府班子的“領頭羊”,僅僅做到自己清清白白是不夠的,必須做到班子成員一個都不倒下。當然,要做到“工作要上去,幹部不倒下”,我這個做班長的必須胸懷坦蕩,學會寬容大度。反思彭國樑的腐敗歷程,與我本人的不寬容、不大度有着直接的關係,從我們倆一起當副市長那天起,就開始勾心鬥角,如果當初我對他寬容一些、大度一些,多談心、多溝通、多提醒、多幫助,國樑也不至於越走越遠。特別是我就任東州市市長以後,明明發現了彭國樑等人腐敗的苗頭,卻沒有及時制止,甚至潛意識中還有點幸災樂禍,以至於彭國樑滑進腐敗的深淵。
在黃小光的報告文學中,彭國樑說我是懂得黑暗的人,我何止是懂得黑暗的人,簡直就是陰暗之人。在彭國樑滑向腐敗的過程中,我不僅見死不救,甚至得知趙忠跟蹤彭國樑、溫華堅、陳實到澳門賭博之事,既沒有加以制止,也沒有加以批評,明明知道彭國樑等人在玩火,卻還在火上澆油,這種陰暗之心想一想都後怕。
如今受彭國樑一案影響,東州的公務員隊伍似乎患上了“反腐敗後遺症”,一些部門出現了“臉好看了,門好進了,事卻不願意辦了”的“不作爲”現象,工作效率明顯下降。分析“反腐敗後遺症”產生的原因,一些公務員將“搞腐敗”與“幹工作”混爲一談,以爲常在河邊走不可能不溼鞋,即便鞋不溼,鞋底也是溼的,以爲要想把工作幹好,就難免幹一些溼鞋的事,兩者是緊密聯繫的,其思想深處折射的是一些公務員的公僕意識淡薄,羣衆感情淡化,只關心自己的“官位”進退,不關心百姓的冷暖安危;只對個人的得失負責,不對人民的利益負責。將“勤政、善政”與“廉政”割裂、對立起來,陷入了形而上學的思維巢臼。這也是彭國樑一案給東州帶來的陰影,要想走出這個陰影,必須正本清源。
正因爲如此,省委召開了全省黨政領導幹部警示教育大會,會後齊秀英請我到她辦公室坐坐,說是要送我一件紀念品。一進她辦公室,她就從辦公桌的抽屜裡取出一本黑皮的筆記本,意味深長地遞給我說:“留作紀念吧,放在身邊可以警鐘長鳴。”
我接過筆記本翻了翻,竟然是彭國樑指使胡佔發以我的口氣和筆跡杜撰的《公務員筆記》的複本,這原本是胡佔發用以遙控彭國樑的,這是權力對人的靈魂異化的最好佐證。
我將筆記本放進公文包,頗爲感慨地說:“秀英同志,謝謝你對我這份良苦用心啊,在自然生態環境治理上,我們常犯的錯誤是先污染後治理,常常是付出高昂的代價;在政治生態環境治理上,如果我們也犯先腐敗後治理的錯誤,付出的代價會更大啊!反腐敗從來就不是一個毀滅腐敗者的過程,而是創立靈活清廉體制的過程,爲此,我們應該變反腐敗爲防腐敗,建立事先爲每位公務員都注射疫苗的體制、機制。只要這樣纔可以避免出現彭國樑這樣慘痛的教訓啊!否則,任何急風暴雨似的清洗腐敗過程,其結局只能是刮地三尺的舊官員謝幕,敲骨吸髓的新權貴登臺啊!”
齊秀英聽了我的話,沉思片刻說:“彭國樑一案值得我們總結的經驗教訓的確很多,你所說的變反腐敗爲防腐敗,我理解就是變‘亡羊補牢’爲‘未雨綢繆’,但是反腐敗不是用笤帚打掃房間,也不同於自然生態環境的整治,任何激進的反腐敗革命最終收穫的可能是革了受損肌體的命;而任何漸進的反腐敗改革,則又蘊含着深深的危險。其實我也想通了,無論反腐敗的代價有多大,這都是一場只許勝不許敗的硬仗。爲此,我早就做好了犧牲一切的準備,不爲別的,就爲給老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齊秀英的話雖然令人鼓舞,但也讓人惆悵,我潑冷水地說:“打鬼要藉助鍾馗呀,鍾馗是什麼?還是制度,古訓講,‘八百里內不做官’,這就是制度,你從K省交流到清江省就印證了這一古訓。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大壞蛋,憑心而論,彭國樑爲東州的改革開放的確立下了汗馬功勞,他今天腐敗了,並因此受到了嚴懲,以至於丟了性命,我們在警示教育中常常將責任推到他個人身上,說什麼放鬆了世界觀、人生觀的改造,沒有在思想上築起一道拒腐防變的防線,這是不負責任的,更是在推脫責任,我開誠佈公地說,也是在爲僵化的體制狡辯,是沒有勇氣制度創新的表現,如果有好的制度,彭國樑不至於滑入腐敗的深淵。但是在我們的隊伍中,很多人似乎並未意識到這一點,有的人不腐敗,但也不作爲,患上了‘在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的短視,做維持會長,更有甚者,認爲腐敗是僵化體制的潤滑劑,沒有腐敗作爲潤滑劑,任何市場化改革都將在舊體制的壁壘中窒息,於是便縱容腐敗,放任腐敗,大搞‘掌勺者私分大鍋飯’,還美其名曰腐敗君臨可以避免舊大廈的突然崩塌,照鏡子的人總不能因爲自己丑陋,就拒絕照鏡子,甚至打碎鏡子吧。”
齊秀英聽了我的話,眉頭緊鎖地說:“一鶴同志,你的話讓我想起柏楊先生在《醜陋的中國人》一書中的一段話:‘爲了掩飾一個錯,中國人就不能不用很大的力氣,再製造更多的錯,來證明第一個錯不是錯。’簡直是一針見血。我一直認爲,擁有足夠自我批判的勇氣和力量,是探查民族國家是否自信、是否真正強大的重要尺度。眼下我們的處境正如美國電影《終結者》:在所有邪惡的機器人被邪惡尚未發作的最後一個機器人終結時,誰來終結去制約它?不是每一個終結者,都有自我投身鋼鐵熔爐的勇氣的。”
我是帶着深切的沉思離開齊秀英辦公室的,鑽進奧迪車內,我還在思索齊秀英最後一句話,奧迪車緩緩駛出省委大門時,我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進進出出省委大門無數次了,從未注意大門內的影壁上有“實事求是”四個鮮紅的大字,今天這四個大字在夕陽的照耀下格外熠熠生輝……
橫:命運
從政以來,我第一次陷入兩難的境地。我漫無目的地開着車,透過車窗,感覺路兩邊鱗次櫛比的大廈和模糊怪異的樹木像無數獠牙、利爪和尖嘴包圍着我,使我內心陷入一種巨大的恐懼之中,連不時閃過的霓虹燈也像啐出的唾沫,噴濺在車的擋風玻璃上。“什麼也擋不住慾望!”我的潛意識告訴我,“官場猶如一個巨大的子宮,只是她不孕育生命,只孕育慾望。”趙忠向我提供的信息其實我早就察覺到了,只是我不願意承認罷了。當初老領導之所以同意我跟彭國樑,而沒有將我交給老市長,就是因爲老市長即將屆滿去市人大,而彭國樑是東州政壇冉冉升起的一顆明星,老領導認爲我跟他前途無量。
然而自從我跟上彭國樑以後,我才發現儘管他擁有政治家的素養,但他更擁有毀掉這些素養的致命劣根。他之所以能平步青雲走上常務副市長的崗位,完全得益於政治素養,但是高處不勝寒,隨着地位越來越顯赫,難以抑制的劣根性很可能將他置於衆目睽睽之下,從而讓雪亮的眼睛看清他面具下的賭徒嘴臉。趙忠的信息足以證明,眼下他的面具已經被劉一鶴撕下來,彭國樑藉以得勢的危險的秘密即將全部暴露出來。我是綜合二處處長,也就是他的辦公室主任,他一旦東窗事發,我怎麼辦?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自衛。我不能成爲***的犧牲品,劉一鶴通過趙忠向我拋來了橄欖枝,當然也可能是趙忠假借劉市長的名義,趙忠在綜合二處當過處長,與劉一鶴是父一輩子一輩的關係,對劉一鶴忠心耿耿,更是深知官場上的雲詭波譎,劉一鶴是一個信仰堅定、視野寬廣的人,不屑於蠅營狗苟,多年來卻苦於彭國樑的明槍暗箭,他骨子裡不可能同情彭國樑的東窗事發,但是他深知彭國樑與老領導的關係,一旦老領導同情彭國樑,出面說話,那麼很可能凍僵了的蛇會死而復活。趙忠請我吃飯,旁敲側擊地提醒我,一旦彭國樑東窗事發,我只要做好老領導的工作,就可以調到綜合一處當處長,這究竟是不是劉市長的意思,我拿捏不準,但是不管這是不是劉市長的意圖,我都應該向劉一鶴靠攏,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彭國樑註定是一棵朽木了,我必須換一片林子。但是綜合一處處長的位置對我來說太小家子氣了,我曾經是老領導的秘書,按理說離開老領導時,應該直接解決副局級實職,但是彭國樑顯然是想通過我遙控老領導,辜負了老領導的期望。我已經是綜合二處處長了,用綜合一處處長誘惑我,這顯然不是劉市長的意圖,只能是趙忠爲了幫劉一鶴拔出眼中釘肉中刺而拋給我的一根稻草,不過趙忠這根稻草猶如武林高手慣用的飛針,刺痛了我的神經,他提醒我,彭國樑一旦東窗事發我必須陷入兩難困境,公開投向劉一鶴,一些人會罵我賣主求榮;抱殘守缺死路一條。命運已經向我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高傲而自負,我心中不停地重複着一句話: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
多年的從政經驗告訴我,少數服從多數,誰擁有大多數人,誰在政壇上就是強者,劉一鶴顯然做到了,他將蹺蹺板一頭壓進了大地,另一頭被撅到了高空,彭國樑眼看着就要摔下去,我不能和他一起摔下去,我怎麼辦?我只能推他一把,踹他一腳,讓他徹底摔下去,我要將蹺蹺板變成獨木橋爬向劉一鶴,爲什麼是爬而不是徑直走過去呢?必須爬過去,而且從獨木橋的背面爬過去,這樣做目標最小,人們在不經意間會發現,我已經是劉一鶴的人了。到那時候,沒有人再敢嚼舌頭議論我是賣主求榮,而是刮目相看我棄暗投明的義舉,並且換上一副滿臉堆笑的面具。爲什麼是面具?而不是面孔?在官場上,這些人早就失去了面孔,他們只有面具或者類似於面具的臉。置身於這種環境中,保護自己最高超的技巧就是透過這些面具看清真實的表情。
這兩年爲彭國樑服務的同時,我也沒少研究他的從政技巧,儘管他對別人有着極強的控制力,但對自己的自律能力並不強,否則也不可能沉迷於賭檯。不過,我發現有一招是極其高明的,他一向蓄意藏身在陰影中,極善躲在暗處,他不喜歡別人窺察他的眼神,窺測他的意圖,相反,在暗處他卻可以看清一切。只可惜他不甘於躲在暗處,做幕後政治家是暫時的,他躲在幕後是伺機到前臺成爲主角。這是他犯下的致命錯誤,這一點劉一鶴比他高明多了,在劉一鶴眼裡,只有權力的實實在在的潛能,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儘管已經成爲東州市市長,他仍然將附在權力上的花架子視若糞土。正因爲如此,彭國樑一直不是劉一鶴的對手,面對真正的政治家,政客只能淪爲權術的職業賭徒。彭國樑在與劉一鶴的較量中,屢戰屢敗,只能將憤懣發泄在賭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