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恆達幾乎是不露聲色地棄暗投明的,他利用自己身份特殊的優勢,一方面佯裝關心張佩芬,一方面佯裝積極配合專案組,一開始誰也沒看出他的真面目,直到黃小明被放出來以後,我去黃小明家看他,順便將積壓的一些信件帶給他,黃小明告訴我,楊恆達很快就會升官的,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吃政治飯的人不可能正義凜然,只要有利於擺脫困境可以賣主求榮。但是我從心裡欽佩楊恆達棄暗投明之舉,從他身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從政者只有永遠學會棄暗投明,才能立於不敗之地。但是別忘了棄暗投明的關鍵,那就是你要有棄暗投明的資本,也就是籌碼,不會利用這些籌碼的人會永遠陷在困境之中,會利用這些籌碼的人,困境就是機遇。楊恆達無疑是一個善於將籌碼最大化的人,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和彭國樑一樣是個賭徒,只不過賭技更高明一些罷了。
相比之下,許智泰掌握的籌碼要比楊恆達多得多,卻可憐得像沿河漂流在一根木頭上的螞蟻,以爲自己在指引着木頭的方向,其實,木頭僅是順流而下。許智泰之所以當了十幾年副處長仍然不見長進,就是因爲永遠不會見風使舵,更不會搶風先行。更可憐的是,許智泰的政治眼光永遠只盯着綜合二處處長的位置,從來就沒跳出過這個處,更別說跳出辦公廳了。有一次黃小明給全處出了一個智力測驗題,將四個位置不同的點,用一筆將四個點用三條直線連接起來,處裡只有我和許智泰沒有做出來,當黃小明給我和許智泰講解時,我恍然明白,這道智力測驗題告訴我們一個非常重要的道理,跳出圈外天地寬。許智泰卻覺得題出的有些投機取巧。其實許智泰是很想投機取巧的,彭國樑東窗事發後,他不遺餘力地幫助張佩芬干擾辦案,對他來說,就是從政生涯中最有魄力的一次投機取巧,正因爲如此,他才用仗義和忠誠來掩蓋自己內心的虛弱。機關幹部私下裡有人笑許智泰是堂吉訶德,我認爲是高看了許智泰,屠格涅夫說:“堂吉訶德有不可動搖的信仰,他堅信,超越了他自身的存在,還有永恆的、普遍、不變的東西,這些東西須一片志誠地努力爭取,方纔能夠獲得。”這明顯不是許智泰所具有的品格,在我看來,他更像癡中有黠的桑喬.潘薩,一切從經驗出發,壓根兒不懂得什麼理想,只圖升官發財,正因爲如此,才被眼望雲天的幻想者所煽動,跟着一起去冒險。不過,許智泰身上也確實有堂吉訶德大戰風車的勇氣,這份勇氣當然來自對成爲處長的執着追求,更來自張佩芬爲他畫的像風車一樣大的餅。
與楊恆達、許智泰比起來,最詭譎的還是朱大偉。朱大偉的優勢在於背後一直有一位深通官商之道的父親點撥他,再加上他天生對政治有悟性,就難免長江後浪推前浪,更何況還有一位如花似玉、精明幹練的女朋友在專案組常常提供不爲人知的信息,這年頭,誰先得到信息誰就先佔得先機。很顯然,在彭國樑一案上,朱大偉是整個市政府辦公廳獲得信息最快最直接最準確的人,這些信息足可以讓朱大偉那老謀深算的父親爲他指點迷津。正因爲如此,彭國樑東窗事發對綜合二處任何人都是一場災難,但唯獨對朱大偉是一大機遇。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尚小瓊潛伏在市政府辦公廳公務班臥底一年多,朱大偉作爲尚小瓊的男朋友,竟然守口如瓶,僅就這一點就足以令劉一鶴刮目相看了,再加上平時就深得肖福仁和宋道明的賞識,看架勢用不了多久,朱大偉的市長秘書的理想就會如願以償,眼下連楊恆達見了朱大偉都老弟長老弟短地叫着,親的不得了,足見這是一個信號,預示着不久的將來朱大偉將得道昇天。
可以說面對着彭國樑腐敗大案,楊恆達、許智泰和朱大偉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只有我像是被遺忘的秋天的一片落葉。我躲在角落裡不聲不響地觀察着他們,不由得想起茨維塔耶娃的幾句話:“我那像火焰般閃動的雙眼,也將被他人的硬筆冷卻,不再居高臨下,不再流淚,不再燃燒。”自從與王朝權分手以後,我就像出走的娜拉,我心裡曾經不只一次地問自己:“娜拉出走以後怎麼辦?”我無論如何冥思苦想也找不到答案,於是,我讀易卜生的劇本,讀魯迅的雜文,易卜生的劇本結尾處只有關門聲,接着就是閉幕,魯迅說易卜生很不通世故,相傳在許多婦女們一同招待他的筵宴上,代表者起來致謝他的作品給人以新的啓示的時候,他卻答道:“我寫那篇卻並不是這意思,我不過是做詩。”我從易卜生的筆下根本找不到答案,魯迅倒是給出了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他認爲“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後,有時卻也免不掉墮落或者回來。”然而博爾赫斯卻認爲,“你的醒並不是回到不眠狀態,而是回到先前一個夢。一夢套一夢,直至無窮,正像是沙粒的數目。你將走的回頭路沒完沒了,等你真正清醒時,你已經死了。”按照魯迅的觀點,我是不允許自己再墮落了,因爲我是墮落的受害者,那麼只能往回走;按照博爾赫斯的觀點,往回走無疑是回到前一個夢中,前一個夢是我和王朝權一起做過的,如今這個夢破了,我怎麼可能再回到前一個夢中呢?因此我拒絕墮落和回來,我堅信有第三條路。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許智泰竟然喚起了我回到前一個夢中的願望。我萬萬沒有想到,已經從市招商局小小的主任科員華麗轉身成省公安廳反恐處副處長的王朝權,儘管因彭國樑一案被傳的神乎其神,卻一直存在於傳說中,從未在東州市現過身,不知什麼原因,他突然冒出來請許智泰喝了一頓酒,兩個人在酒桌上談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不過,許智泰以老大哥的身份將王朝權的最新聯繫方式給了我,給我的感覺好像是王朝權有意通過許智泰將聯繫方式轉給我的,這讓我內心世界着實翻江倒海起來,我甚至想入非非地以爲王朝權在向我傳遞什麼信號?儘管我心知肚明,這是一種妄想,但我不知道爲什麼我很願意沉浸在這種妄想中。
應該說,我和王朝權曾經的愛情絕對不是出於偶然,因爲我們在大學期間足足相愛了四年,然而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被國家安全部門選中的,毫無疑問,他接受了秘密培訓。那時愛情是我的宗教,我一直夢想着我會成爲王朝權的宗教,很顯然表面上王朝權視我爲女神,實際上他秘密的事業纔是他的宗教。我不管他的事業有多麼神聖,有一個事實他無法面對我,就是從戀愛到離婚他一直在欺騙我,他忠誠了祖國,卻欺騙了妻子,是他把紅杏栽到了牆根底下,並且精心養護成出牆的大樹,這棵紅杏樹,他從戀愛時就栽下了,表面上看我是彭國樑的受害者,實際上我是王朝權的受害者,我和王朝權還不算完,我應該向“大英雄”討個說法,他也理應道歉。
不知道爲什麼自從許智泰給了我王朝權的聯繫方式後,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始終折磨着我,以至於我在夢中不止一次地夢見王朝權抱着我在牀上滾來滾去的情景,按理說,自從我和王朝權離婚後,他在我心中就已經成爲死灰了,難道死灰也可以復燃嗎?
“活在真實裡”,這是卡夫卡在他的日記裡寫過的一句話,這似乎是我的第三條路。但我卻搞不清哪個纔是“真實”的我,是坐在辦公桌前翻報紙的我,還是回到家中孤獨地站在鏡子前的我?是痛恨彭國樑的我,還是覺得愧對王朝權而經常在內心懺悔的我?是作爲普通的女公務員的我,還是作爲普通漂亮女人的我?我覺得都是,也都不是。最讓我不自信的是每天收收發發的工作,是個人都能幹,一晃兒進辦公廳也十來年了,好像東州市每年增長的GDP與我無關,不斷被創造出來的生產力與我無關,甚至連像河水一樣不斷流逝的時間也與我無關,我的日子不是一天一天流逝的,而是像綜合二處牆上掛的石英鐘的指針一樣,是一圈一圈地循環的,我每天像是一隻母豬一樣躲在這種循環運動中,百無聊賴地活着,似乎這就是我的“真實”。即便如此,我也無暇在喧囂的白天體會這種“真實”,必須躲在夜晚的夢中才會發現原來我的生活軌跡不是瘋狂向前的,而是在錶盤上日復一日,沿着同樣的軌跡轉圈的。唯一不同的,就是我紅杏出牆的那段日子,我像是發射升空的火箭承載的衛星尚未入軌,亦或是離軌的流星劃破夜空,總之,我看見了自己,我發現了自己,我迷醉過自己,我憧憬過未知。儘管是以一種**的方式,一種背叛的方式,也爲我的**和背叛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是那段日子讓我懂得並非所有的女公務員都稱得上是女人,對我來說,“活在真實裡”,就是做一名稱得上女人的女公務員。然而,套用一句老句式說,就是做女人難,做女公務員更難,做稱得上女人的女公務員更是難上加難。
我現在累了,連墜落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是魯迅說的對,應該找到來的路,其實我不止一次地在夢中尋找過,但是每次都像一隻小鳥一樣在鳥籠子裡撲騰,終於有人摘下廳堂裡的鳥籠子,我以爲要放我出去呢,此人卻拎着鳥籠子走出廳堂,然後將我掛在院子裡的樹上,隨後取來一把獵槍瞄準了我,我嚇壞了,拼命喊:“朝權,那個人要殺我,快救命啊!”這時那個人嘿嘿地笑了起來,他戴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聽聲音像是彭國樑,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槍響了,倒下的卻不是我,而是用獵槍瞄準我的人,我定睛一看,房頂上站着一個人,手裡拿着一把槍筒還冒着煙的手槍,他瀟灑地吹了吹槍筒,一個魚躍從房頂上飛了下來,走到鳥籠子前輕聲說:“貝貝,不要怕,是我!我是王朝權。”話音剛落,房頂上又出現一個人,門板身材,我仰頭一看,正是許智泰,他端着一把獵槍咆哮道:“大逆不道的王朝權,你連彭市長也敢殺,拿命來!”說時遲那時快,許智泰的槍響了,我驚叫道:“朝權,小心!”王朝權似乎早有準備,他身子輕輕一縮,躲過子彈,回手就是一槍,只聽許智泰大叫一聲,捂着胳膊就逃,王朝權斷喝道:“助紂爲虐的東西,哪裡跑!”說着一個縱身,飛身上房,追許智泰而去。我在籠子裡拼命喊:“朝權,別追,先放我出去!”然而王朝權和許智泰已經無影無蹤,此時倒在地上的彭國樑又甦醒過來,他吃力地爬起來,伸出血淋淋的大手企圖捏死我,我拼命掙扎,大驚而醒。醒了以後,我再也不敢入睡,翻箱倒櫃找了半天《周公解夢》,雖然找到了,卻沒有關於我的夢的解釋。我又趕緊找出佛洛伊德的《夢的解析》翻看,發現夢有顯意和隱意,一些重要的夢的隱意未必在夢的顯示中出現,如果不加以分析,則發現不了這個隱意的存在。夢還有象徵功能。在我這個夢中,王朝權走到鳥籠子前一句“貝貝,不要怕,是我!”叫的我是春心蕩漾,我拼命想這句話的顯意和隱意,使勁琢磨這句話的象徵意義,然而無論怎麼解釋,都認爲自己是想入非非,索性不再想,倒是許智泰出現在我的夢中讓我匪夷所思,不過許智泰出來保護彭國樑明顯是夢的顯意,但是王朝權追捕許智泰似乎有點不可思議,這背後定是夢的隱意,莫非這個夢預示着許智泰要出事嗎?我連忙搖頭,覺得自己在胡思亂想,我孤獨地坐在牀上,覺得全世界都快將我遺忘了。米蘭.昆德拉認爲夢是一種想象遊戲,我卻並不覺得僅僅是遊戲,我不斷重溫着剛纔做過的夢,覺得最具象徵意義的還是鳥籠子,我變成一隻小鳥被關在裡面,這是不是一種真實?魯迅說:“如果是一隻小鳥,則鳥籠子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籠門,外面便又有鷹,有貓,以及別的什麼東西之類;倘使已經關得麻痹了翅子,忘卻了飛翔,也誠然是無路可以走。”如此看來,我的確是被關在鳥籠子裡太久了,對我這樣一隻小鳥來說,彭國樑們的確是鷹、貓以及別的什麼東西,總之是完全有能力傷害小鳥的,再加上翅子早就被關得麻痹了,連飛翔的能力都沒有了,剩下的便只有躲在籠子裡了,我忽然明白了,“躲在籠子裡”就是“活在真實裡”。對我來說,綜合二處就是這個籠子,看來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這裡,否則必將傷痕累累。
不出黃小明的預料,市委組織部果然派考覈小組到辦公廳考覈楊恆達來了,不知道爲什麼楊恆達即將升遷引起了許智泰的極大不滿,按常理說,楊恆達倒出處長的位置,許智泰正好可以順理成章地頂上,但是許智泰似乎早就明白了,即使楊恆達倒出處長的位置,新任常務副市長也不可能用他當處長的,怕是早就有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選。如果彭國樑不出事,楊恆達升遷,我相信許智泰一定能頂上,或許正因爲如此,許智泰對楊恆達升遷才頗爲不滿,他認爲,彭國樑對楊恆達有知遇之恩,在領導受難時,正是報恩之際,你楊恆達陽奉陰違,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竟然將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領導的苦難當成了自己升遷的機遇,簡直是卑鄙小人。因此,許智泰不僅在考覈小組成員面前沒說一句好話,還像當年擠走趙忠一樣動員我和朱大偉譏彈楊恆達,我當時哼哼哈哈地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朱大偉卻一反圓滑的故態,旗幟鮮明地表示不能這麼做,還慷慨激昂地列舉了一大堆楊恆達的優點,說的許智泰瞠目結舌,氣呼呼地摔門而去,我瞥了一眼暗自得意的朱大偉,心想,看來朱大偉早就知道楊恆達升遷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而且與往常不同的是,朱大偉說話底氣足了許多,看來離接任宋道明的日子也不會太遠了,我望了一眼牆上的石英鐘,竟覺得所有的人都可能是綜合二處的過客,只有我和牆上的石英鐘纔是真正的主人。我問朱大偉怎麼看許智泰的反常態度?朱大偉不屑地說:“貝貝姐,不接受失敗並且再試的人是做不成領導的。在官場上明珠投暗的人能有什麼前程?還是那句老話,識時務者爲俊傑。什麼是時務?楊處長升任辦公廳副主任就是時務,這是劉市長親點的人,你說這不是時務什麼是時務?老許連這點時務都看不出來,難怪當了十幾年副處長,更可悲的是,彭國樑明明大勢已去,還整天爲人家鳴冤叫屈,和彭國樑的老婆沆瀣一氣,上躥下跳,夥同林永清干擾辦案,也不知道他圖什麼?也不想一想,就你那小胳膊小腿的,能擋住歷史的車輪嗎?貝貝姐,我把醜話說在這裡,老許像是走火入魔了,我看他不把自己折騰進去是不會罷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