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瞞諸位,這個棕色的公文包就是我,根本就不像黃小明在夢中夢見的那樣嶄新得既莊重又充滿活力,其實我從黃小明到綜合二處時就跟着他,直到他所服務的常務副市長彭國樑東窗事發……
我辭職了
在每兩個小時就換兩個人看着我的房間裡,我從怯懦中汲取了在關鍵時刻沒有拋棄我的力量。之所以怯懦,是因爲我從政以來第一次品味失去自由和尊嚴的恐懼;之所以我從怯懦中還能汲取到力量,是因爲我早就預感到這一天遲早要到來,但是我沒想到是用釣魚這種溫和的方式。我一直想象應該是我和彭國樑正坐在車上,突然被幾輛閃着警燈的警車包圍了,我們的黑色奧迪車不得不被迫停在馬路邊,然後從警車上下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將我和彭國樑從車裡拖出來,分別戴上手銬,然後分別將我們拖進警車裡,警車排着長隊耀武揚威地向看守所駛去。
我曾經在夢中無數次重複過這個場面,但是很遺憾,這個場面沒有發生,當宋道明通過釣魚的方式把我騙進他的辦公室的時候,沒有一點驚險的場面,宋道明甚至抱歉地將手一讓,做了個請的姿勢,讓我進劉市長的辦公室,這時我才預感到劉市長的辦公室內大有玄機,因爲宋道明給我打電話時告訴我,劉市長臨時找彭副市長有要事商量,如果宋道明沒有撒謊,此時兩位市長應該在辦公室內商量事,我是不應該進去的,只要在宋道明的辦公室等就可以了。但是宋道明見我猶豫,又努了努嘴,意思是“進去呀!”我只好一咬牙推開了門。
來之前,我正和我哥給我嫂子過生日。按理說,彭市長晚上應該宴請國家商務部部長一行,我由於嫂子過生日請了假,因此我從中午就離開了彭市長。接到宋道明的電話,我急三火四地打了一輛車,在車上,我撥了幾次司機的手機,都提示不在服務區,這讓我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因爲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劉市長會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大半夜會請彭市長到辦公室商量,再加上我走進市政府大院時,既沒有看見劉市長的專車和司機,也沒看見彭市長的專車和司機,更是在我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按常理,兩輛專車應該一前一後停在市政府辦公樓門前,兩個司機正在一邊抽菸一邊閒聊,但是市政府大院除了大門前戳着兩名武警戰士以外,寂靜得就像一座監獄。我跨進再熟悉不過的市政府辦公大樓時,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油然而生,就好像一名囚徒第一次走進自己的監室,隨着電梯不斷上升,我卻覺得我的生命卻正在向下沉淪。
直到我走進宋道明的辦公室,看見宋道明故作平安無事實則請君入甕的表情,我惴惴不安的心情更加強烈了,以至於我推開劉市長辦公室的門時,腦袋裡一片空白。
劉市長的辦公室內空無一人,我卻覺得埋伏着無數看不見的人,穿過辦公室是一間小會議室,我遲疑地站住了,心想要不要走過去,小會議室的門卻開了,劉市長走了進來,他一見我便迎上來熱情地拉住我的手,和藹地問:“小明來了,怎麼來的?”劉市長的話雖然平易近人,卻透着一層沒話找話的尷尬。我拘謹地回答:“打車來的,劉市長,彭市長在嗎?” 劉市長拍了拍我的肩膀惋惜地說:“小明,叫你來就是想向你通報一下,彭國樑因經濟問題剛剛被省紀委雙規了,現在專案組就等你了。走,過去見見吧。”聽了劉市長的話,我就像被雷劈了一樣呆若木雞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像被“拍花子”拍了一樣懵懵懂懂地跟着劉市長走進了小會議室。
小會議室沙發上一共坐着六個人,我卻覺得有黑壓壓一屋子人在對我橫眉立目,很顯然坐在中間的人是專案組的頭兒,他的列寧頭在節能燈的輝映下閃閃發光,但他凝視我的目光卻令人費解地意味深長。儘管小會議室裡加上我有八個人,但是劉市長介紹完我之後,這個會議室靜得如同一間被人遺忘的辦公室,直到宋道明尾隨進來,專案組的頭兒才做了自我介紹,他聲稱自己是專案組組長,叫鄧宏昌,在他自我介紹時,我故作鎮靜地望着他,懵懂地感覺到,這個人是個辦案的老手,別看他的列寧頭光滑閃亮,像流水磨光的石頭或者幾代人錘鍊的諺語,但是我能感覺到藏在他骨子裡的鋒芒犀利無比。
鄧宏昌自我介紹完之後,平靜中透着幾分威嚴說:“希望你認清形勢,不要存任何僥倖心理,積極協助組織搞清楚彭國樑的問題,現在我們走吧。”說着他站起身,其他人也一起站了起來,此時我才注意到六個人中有一位年輕姑娘好像在哪兒見過,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公務班的尚小瓊,前些日子還經常打掃彭市長的辦公室,怎麼忽然之間成了專案組成員了?當然,此時的場面根本不容我多想,六個人將我圍在中間分別與劉一鶴和宋道明握手道別後,簇擁着我離開了小會議室,臨走前我用仇恨的目光望了宋道明一眼,他不敢和我對視,目光相撞時,他將頭轉到了一邊。
就這樣我被六個人簇擁着走出市政府辦公大樓,然後被兩名大漢夾在中間坐進了一輛黑色桑塔納的後排座,巨大的壓力讓我情不自禁地產生了一種犯人的感覺,一路上我都想不明白,我沒有犯罪,爲什麼有一種犯罪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隨着車隊離市政府辦公大樓越來越遙遠而變得越來越強烈。
車上的人都一言不發,他們都挺直腰桿嚴肅地目視前方,無形中增加了對我的威懾,這種威懾讓我確認自己大概是有罪的。任何人只要像我似的被夾在中間,大概都會產生犯罪感。這種犯罪感讓我情不自禁地搜腸刮肚地尋找着自己的毛病,並且因爲一時找不到而倍加恐懼。
車隊圍着東州城繞了大約兩個小時纔到達目的地,原來是省軍區大院,正常行駛不過半個小時的路程,我不明白爲什麼要在路上浪費一個半小時,而且到達省軍區大院門前時,又停了半個小時,才緩緩駛入省軍區大門。我腦海裡頓時浮現出卡夫卡筆下“法的門”的情景,“看門人扯着嗓子向鄉下人吼道:‘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從這裡進入,因爲這道門是專門爲你準備的,現在我們要把門關上了。’”“這道門是專門爲我準備的”,我下意識地在心裡重複着這句話,甚至還慶幸地想,我比卡夫卡筆下的“鄉下人”幸運多了,他直到死也沒能進入“法的門”,我卻沒費任何周折,只是坐在車裡圍繞東州城轉了幾圈就順順當當地進來了,我不知道這種幸運是福還是禍。因爲這道門使我的犯罪感更強烈了,正是由於這種犯罪感,讓我心裡產生了一種巨大的恐懼感,這種恐懼感讓我表現的跟犯了罪的人更像一個罪犯。我的耳畔喋喋不休地迴盪着卡夫卡筆下牧師的一句話:“對一件事物的正確理解和對同一件事物的錯誤理解並不完全相互排斥。”此時此刻,我終於理解了,一個人產生犯罪感並非由於他犯了罪,而是由於他被雙規了,他被雙規了,於是,他自然而然地學會了犯罪感。
我被軟禁在省軍區招待所三樓把山的一間標準間內,鄧宏昌臨走時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問題,然後留下兩個人就走了。看來我的確有問題,我到底有什麼問題呢?我一連想了三天,也沒有人提審我,只是每兩小時換兩個人看着我,這三天我幾乎回憶了我從政以來所有自私的行爲,但是自私不等於犯罪,不發現自己的罪過是無法幫助專案組的,於是我反覆檢查自己的行爲,就連自己的言語和內心思想也不放過,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我終於明白,自己不僅有罪,而且是很嚴重的罪過,因爲彭國樑在案發前曾經交給我一個用透明膠封好的牛皮紙包,他說是零花錢,讓我收好放在家中,從那個包的大小看,如果是人民幣,大概能有三五萬,如果三五萬是美元,就相當於人民幣幾十萬,乖乖,這錢如果是贓款,我豈不成了窩藏犯?
想到這兒,我愈發緊張起來,但轉念想起孔子曾經說過:“假如他爹偷了人家的羊,他去不去舉報呢?假如覺得一定要去,就很不孝啊。”連孔子都提倡“父爲子隱,子爲父隱,直在其中矣”,我與彭國樑雖非父子,但情若手足,我若將這包東西交出去,雖與孝無關,但與“義”有關,既然連孔聖人都提倡“親親相隱”,我怎麼能做落井下石、揭發出賣領導的事?其實“親親相隱”就是西方三**系提倡的“容忍制”,充分體現了對人性的關懷。我私下裡認爲,親人不招供,就判窩藏罪,這是最無人性的。我雖不是彭國樑的親人,但我是他的貼身秘書,相當於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基本符合“親親相隱”的範圍,爲此,我打定主意堅決不幹揭發出賣的事。
這麼一想,我的恐懼感漸漸消失了,亂麻一般的心緒反而異常平靜了。儘管如此,我已經一個星期沒見天日了,每天躺在牀上,半夢半醒地回顧自己從政的歷程,幾乎找遍了自己的行爲舉止的細枝末節,想來想去自己的問題只是有那個包,我反覆思索,彭國樑爲什麼會在案發前給我那個包呢?思來想去只有一個理由能解釋通,彭國樑在案發前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是想一旦自己出不來了,家裡的財產必然被沒收,他將所謂的“零花錢”交給我是想爲兒子留一筆錢啊!如此一想,我更覺得自己責任之重大。但是我也深知,能不能保住這筆錢,不全取決於我,更取決於彭國樑自己能不能守口如瓶。同時我也在想,如果這筆錢來路不明,彭國樑頂不住了,一口將我咬出來怎麼辦?這麼一想,我心裡又緊張起來。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做猶大,寧可彭國樑負我,我絕不先負他。
此時此刻,夕陽強烈地照在玻璃窗上,我的夢很快就被黑暗淹沒了。我知道我註定是一個罪人,即使下不了地獄,在但丁的《神曲》裡可能也要打入煉獄,反正是上不了天堂了。好在維吉爾與但丁到達煉獄山腳下時,看見了蔚藍明淨的晴空,看見出現在東方天空的啓明星,還看見了遠方大海的顫動;清晨時分,他們來到地上樂園時,不僅有茂密蒼翠的聖林,芬芳馥郁的繁花,清澈見底的溪流,而且有拂面的和風,清脆的鳥鳴,有如此賞心悅目的美景,即使不上天堂又何妨?何況地上樂園內有兩條同源的河,一條名叫勒特河,靈魂喝了河水,就忘記了生前犯過的罪,一條名叫歐諾埃河,靈魂喝了河水,就記起生前所行的善。喝完河水後,靈魂獲得了新生,就能飛昇到天國。回顧我從政以來的經歷,只可惜我不曾犯過:驕傲、忌妒、憤怒、怠惰、貪財、貪食、貪色等七種大罪,好在但丁將這七種罪都歸爲“愛”的問題上的失誤,包括“愛”的對象錯誤,“愛”善不足,“愛”塵世的物質享受太過,比較這三種“愛”的錯誤,我也勉強可以算做“愛”的對象錯誤吧。何況但丁筆下的地上樂園,其實就是亞當和夏娃犯罪以前所在的伊甸樂園,能在伊甸樂園磨練靈魂,煉獄山再高,我也有勇氣登上去。
星期一早飯後,鄧宏昌和尚小瓊來了,一進門,鄧宏昌就問我反省的怎麼樣?我說該想的都想了。他說那就談談吧。我問先談什麼?他說,先談談你自己吧。我就把從政以來的所作所爲講了一遍。我一邊講,尚小瓊一邊做筆錄。講完後,鄧宏昌沉思片刻淡然一笑,說我還沒反省到靈魂,表面上是在檢查自己,實際上是在表揚自己。衝我的態度就應該繼續反省。我說別介,我都反省一個星期了,我的確從內心深處進行了一次大檢查、大曝光。鄧宏昌不屑地問:“既然如此,就沒檢查出一點問題來?”別看鄧宏昌坐在我對面,表情平和,不緊不慢的態度儼然領導找下屬談心,但是我卻感到他問的每一句話都有一種至高無上的氣勢,以至於他們一開口,我就從內心怯懦到無可救藥的地步,正因爲如此,我才本能地將事先準備好的批評與自我批評變成了表揚與自我表揚。美化自己不僅僅是爲了保護自己,更是爲了維護尊嚴。但是我看出來了,我越如此,鄧宏昌越以爲我已經在內心屈服了,任何一個在他們面前硬充強者的人,都是怯懦之極的表現,這是自動哄騙在本能地起作用,我卻暗自以爲哀兵必勝,我總不能將缺點說成罪過吧,更不能沒罪爲自己編罪,至於那件“親親相隱”的事情,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開口的,因爲放棄什麼,我也不能放棄人性。
就這樣,在一問一答中我找到了一種狡黠而奇特的快感。儘管這種快感在鄧宏昌看來,是一種可笑的恐懼。鄧宏昌似乎很瞭解我,並未在我身上糾纏太多時間,他的主攻目標仍然是彭國樑,從他的問話中我能感覺到,這一個星期,他從彭國樑嘴裡並未得到什麼貨真價實的東西,我在彭國樑、溫華堅、陳實和胡佔發這幾個人中年齡最小,這是欺負我年輕,想拿我當突破口啊!我的確知道彭國樑境外豪賭的事,也知道他其它一些違紀違法的事,但從未參與過,每次他去香港,都把我一個人留在深圳,我所知道的不過是從他所接觸的所謂外商朋友的嘴裡聽到的,往往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說實在的,給彭國樑當秘書之前,我對他是高山仰止的,跟上他之後,我就後悔了,怪自己升官心切,沒聽我哥的勸阻,終於落到今天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更讓我痛心的是跟上一位雞鳴狗盜之徒,自己苦苦追求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負將毀之一旦,每每想到這些,我對彭國樑就痛恨不已,不僅對我不負責任,更對不起他的父母妻兒,簡直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然而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踩的,我沒有責任和義務爲他挑泡。自從我被塞進黑色桑塔納轎車,我就打定主意不害任何人,哪怕他十惡不赦,也是他的事,我的一切責任都必須從人性出發,做到日後心安理得。反正我又沒做虧心事,連鬼叫門都不怕,就更不怕人叫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