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個叫林永清的記者拍攝的,他因拍攝了我而獲過全國攝影比賽大獎。別看我平時被掛在市政府常務會議室,也就是五二零會議室的西牆上,一到關鍵時刻,比如說國情慶展覽會上,我就被拿出來當作改革開放的成果展覽,寓意東州經濟發展像巨龍一樣騰飛。不謙虛地說,東州市各種重要場合或場所都掛我。
就拿東州市政府辦公廳來說,除了五二零會議室掛着我以外,市長們會見外賓時,賓主落座的背景也是我。不誇張地說,我的姿態千奇百怪,溫柔時我像一道柔美的長詩;憤怒時,我如萬馬奔騰,“捲起千堆雪”。別看我叫黑水河,我的水量充沛和純淨得近乎神話,當然在我心目中最純淨的顏色是神聖的黑色。
有一位詩人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這是林永清最喜歡的一句詩,寫這句詩的人不懂得光明是類似於黑暗的東西,但是林永清懂,他不僅懂黑暗與光明的關係,更懂黑水河的意義,因此他從不同角度拍攝我,將我的照片掛在他家簡陋的書房內,不過自從他拿回來一本《彭國樑學習體會》後,他就從普通的《清江日報》家屬樓搬到了位於我旁邊的河港花園,我的照片也被掛到了寬敞明亮的大客廳內。
我是林永清的榮耀,更是東州市的榮耀。林永清常說我奔騰的姿態像一條黑龍,他說的不錯,我的祖先就是黑龍,許多東州人都聽說過黑龍的傳說,那是一個關於心魔的老故事。當時世界上還沒有人間和地獄,只有天堂,地獄是與人間相伴而生的。我的祖先黑龍正值豆蔻年華,情思萌動,他愛上了一位美豔絕倫的女神,她的名字叫女媧,女媧經常到聖水池畔洗澡,爲了博得女媧的芳心,黑龍將情思化作池畔的葦草。
有一天女媧洗過澡後,閒得無聊,便在池畔照着自己的樣子捏起了泥人,捏了一個男人就是天父,又捏了一個女人,就是地母。女媧覺得很有趣,乾脆將池畔的葦草結成草繩,伸入池中,將池水攪渾,然後向上一揮,沒想到濺落的泥點居然也變成了許多的人來,就這樣大地充滿了人類,黑龍的情思也被女媧斬斷了,斬斷的情思由於失去愛,頓時化作魔鬼,並化作人類的臍帶,成爲傳遞心魔的肉纜,聖水池也化作人的子宮,孕育原罪的子宮。
失去情思的黑龍認爲人類奪取了女媧的愛,於是將天空捅了一個大窟窿,企圖消滅人類,沒想到女媧爲了救人類,竟然煉石補天,黑龍大怒,掀起滔天洪水,女媧爲了平息洪水,終於向黑龍宣戰。那是一場載入史冊的大戰,結果黑龍不僅大敗,而且被擊散了魂魄,女媧也因耗盡元氣而奄奄一息,仙去前,留給天父和地母一部經書,名曰《光陰真經》,還留給他們一柄寶劍,喚作光陰之劍。
這兩樣寶物天父和地母一直奉爲神明代代相傳,可子孫後代大多不爭氣,無人能識得《光陰真經》,無人善舞光陰之劍,後來兩樣寶物傳到了孤寂的父親這一輩,小孤寂一出生便識得《光陰真經》,五歲時就無師自通光陰之劍。女媧曾經留言天父和地母的後人,只要對這兩樣寶物無師自通,便是人神。
孤寂的先人世世代代在夜山爲天父和地母守靈。夜山非常靈秀,像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容光嬌麗,神采嫵媚。她閃一閃明淨的秀眸,山泉噴涌,溪水滾流;她抖一抖飄逸的彩裙,山花似錦,碧草如茵;她試一試清亮的歌喉,山雀歡暢,野鹿幼鳴。夜山不高也不陡,卻由一塊塊的晝石形成。女媧補天之石就取自夜山的晝石。晝石爲上古異石,是補天的最好原料。五顏六色的石子被女媧煉成了焦糊狀的**,把天空的窟窿填補起來。後來剩餘的**也澆在夜山之上,使夜山終日仙氣繚繞。
自從黑龍被女媧打散了魂魄以後,黑龍的子孫心魔發誓要爲祖先報仇,與人類結下血海深仇,心魔一直積聚力量試圖向人類反擊,終於有一天,戰爭在夜山爆發了。
那場戰爭可謂是驚心動魄,異常慘烈。由於心魔準備充分,親帥玄冥鳥和長着龍頭人身龍爪的怪獸突襲夜山,孤寂雖然率領夜山劍士奮力抵抗,但終因寡不敵衆,身負重傷。
當時孤寂的妻子英曬懷着靈風,馬上就要臨產,痛不欲生。孤寂在衆劍士的掩護下,爬到妻子身邊,此時的英曬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她有氣無力地說:“我的夫,一定要讓兒子活下去,我已無力將兒子生出,你用光陰之劍將我腹部剖開,一定要救救兒子!天父不能無後啊!”此時,戰場上,劍士們已經屍橫遍野,怪獸和玄冥鳥的屍體也堆滿了夜山。
躲在黑雲中的心魔眼見就要取勝,暗自高興,咆哮着指揮黑壓壓的怪獸向夜山猛衝,天空是泛着紅光的黑色,大地則一片火海。天空中的玄冥鳥也發出淒厲的銳嘯向林中俯衝。
眼見孤寂已經抵擋不住,正好有兩位天神經過,一位是身披水袍的雨神,叫楚雅,只見他頭髮若雨絲般飄逸,英俊瀟灑,手中一柄閃電之劍,斬妖除魔;另一位是身披雪袍的雪神,叫辭頌,他的頭髮漫若雲海,腰間圍系一條寬帶,手握一把雪白的長簫,寬帶若劍,簫音似刀,神武非凡。
兩位天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直殺得玄冥鳥和衆怪獸四散奔逃,只有心魔負隅頑抗。這時孤寂已經用光陰之劍將英曬的腹部剖開,取出了孩子。孩子如血葫蘆一般揮舞着稚嫩的小手拼命哭喊,哭聲尖銳呼嘯,竟能驅魔退妖。
英曬嚥氣前殘喘着說:“我的夫,給孩子取個名字吧!”這時,漫天大雪夾着大雨,狂風四起。孤寂手捧孩子悲痛欲絕地望着妻子嘶吼道:“就叫靈風吧!”
小靈風的哭聲驚天地嚇鬼神,孤寂雙膝跪地將孩子舉過頭頂,只說了一句:“請兩位天神救救我的孩子!”楚雅和辭頌剛接過孩子,孤寂舉起光陰之劍騰空而起,奮力向心魔劈去。心魔的龍爪刺穿了孤寂的胸膛,孤寂的光陰之劍削掉了心魔的半個臉,心魔元氣大傷,大敗而去。
從此,楚雅和辭頌在夜山住下,撫養靈風。
靈風長大成人後,每當想起父母的遺恨胸中便燃起復仇的怒火,靈風知道他生來就是爲了拯救世界的,所以誅魔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信仰。
心魔大敗後,逃到了一個叫世外桃源的地方,這是女媧留給人類的最後一塊淨土,心魔在這裡一邊奴役桃源人民,一邊試圖通過漫山遍野的桃林收集黑龍的魂魄,他用魔咒將豔若朝霞的桃花變成黑色,黑桃花結下了黑色的魔桃,每一個魔桃內都有當年被女媧打散的魂魄,心魔將桃源的儲桃洞變成黑洞,在黑洞內用魔火熬煮魔桃,試圖通過聚攏黑龍的魂魄復活黑龍。由於心魔採用屠城的方式,收集了幾十萬冤軀的慾望精魂,催動魔火滋養黑龍的魂魄,魔鍋內一條大龍已經開始翻騰。
此時的人類正陷於連年的戰火之中,靈風深知心魔滅亡人類之心不死,隨時可能向人類反撲,要想戰勝心魔,人類必須團結,於是他和楚雅、辭頌費盡千辛萬苦遊走於人類諸國之間,採用合縱之策,終於將諸國軍隊聚集在一起,並親帥大軍向世外桃源進發。
然而靈風萬萬沒有想到,迎接他的不再是心魔,而是更強大的敵人黑龍,當大軍駐紮在世外桃源東部最大一塊平原,也就是桃源人俗稱的東州,黑龍已經與心魔融合在一起成功復活。
清晨,漫山遍野的桃花像一片不散的彩雲,洶洶的晨色之中繁花似怒,此時,高山之上琴聲驟起,清奇幽雅,悲壯悠長。
靈風仰望,見一紅衣少年在一石臺上正襟危坐,勾挑抹撥,正撫琴譴懷,悠然自得。石臺旁一縷香菸在微風中嫋嫋迴旋,看樣子,那少年撫琴正撫到盡善盡美之處,正所謂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
楚雅提示道:“靈風,此人貪殺之意露於絲桐,必是黑龍的化身。”
靈風心下暗自驚訝,此少年英氣逼人,卻又露出幾分妖冶,獵獵紅袍中含着戾煞邪氣,決不可等閒視之。於是他高聲喝道:“撫琴之人可是魔祖黑龍嗎?”
少年卻不理不睬,繼續撫琴,高山流水,瞭然於胸。突然,崩的一聲,琴絃崩斷,少年兀自愣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掃興,真是掃興!”
少年緩緩站起,微風吹過,紅袍飄逸,更透出幾分戾煞之氣。
“靈風,我等候你多時了!”
“黑龍,當年女媧打散了你的魂魄,本指望你收斂慾望,重新輪迴,想不到,你慾壑難填,利用心魔再次聚攏魂魄,妄想奴役人類,這次,你難逃天國嚴懲!”
靈風話音剛落,少年哈哈大笑,剎那間,黑雲滾滾,一條巨大的黑龍捲着巨風撲向靈風,靈風手執光陰之劍騰身迎戰,一場亙古未有的大戰爆發了。
東州平原上,直殺得驚天地泣鬼神,各國兵馬傷亡慘重。
就在靈風與黑龍打得難解難分之時,靈風突然騰到烏雲之上左手高高舉起《光陰真經》,《光陰真經》的金芒與黑龍的戾煞之氣相撞,火光沖天,說時遲那時快,靈風右手光陰之劍呼嘯劈下,只聽得一聲淒厲的哀號,黑龍化作滾滾黑水猶如瀑布從高山上傾盆而下,直落入光陰之劍劈成的峽谷,汩汩滔滔的黑水落荒而去,黑龍化作一條大河抖動着黑色的脊樑滾滾東流。這就是我,我是黑龍散落的魂魄,日夜奔流是我的宿命。
黑龍註定不是女媧的對手,正如正義必將戰勝邪惡一樣,女媧將黑龍化作黑水河滋養着她的子孫,她的子孫卻將我稱作母親河,這或許是女媧的宿命。但是不管怎麼說,古往今來,是我滋養了兩岸人民,是我滋養了東州,正因爲如此,人們纔將我傳頌。
林永清的同事,著名作家黃小光還將我的傳說寫成了長篇小說,名字叫《權》,小說的開頭是這樣寫的:“人類製造了鬼來嚇唬自己,又創造了神,用來拯救自己的靈魂,卻難以戰勝魔,因爲魔就是人類自己。然而,人類卻成不了徹頭徹尾的魔或先知先覺的神,因爲人類生來就有患得患失的毛病,活着只能遊離在神魔之間,死後只能做孤魂野鬼。”
說句心裡話,我和齊秀英的感情真是一言難盡,當年讀大學的時候,包括她的丈夫,我們仨是同班同學,又是系學生會的幹部,她丈夫是系學生會主席,人不僅長得帥氣、瀟灑,而且語言表達能力極強,我雖然自認爲文筆不錯,但是性格內向,再加上形象上有點自卑,儘管一入學,我就愛上了齊秀英,但是一直不敢向她表白。當時齊秀英是我們系的系花,系裡有很多男生追求她,當然追的最猛、也是最有優勢的就是她後來的丈夫。不過我也沒有放棄,臨畢業前還是向她表白了,她聽了以後,流下了惋惜的眼淚,她說我和她後來的丈夫在她心裡分量都很重,但我遲遲沒有向她表白,她已經接受了他的愛情,爲了愛情,她已經決定隨他去K省了,就這樣,由於我的怯懦,失去了齊秀英的愛情。但是我們仨一直是好朋友,後來我娶了報社的一位溫柔賢淑的編輯爲妻。
當時齊秀英在K省H市公安局工作,她的丈夫在檢察院工作,她的丈夫幹練,年紀輕輕就當上了處長,也是命運無常,在一次外出執行任務中因車禍殉職,儘管齊秀英悲痛欲絕,但是她是個性格剛強的女人,一個人帶着兒子竟然沒有再嫁,一心撲在工作上,一晃十幾年一口氣幹到了省紀委書記,期間我愛人也因肺癌撒手西去,就這樣,齊秀英成了寡婦,我成了鰥夫。
出於心靈的慰籍,我們經常通電話,甚至寫信,但是由於她身居高位,又遠在K省,我深知即使彼此惦念,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然而不知是造化弄人還是成全人,我做夢都不會想到她會調到清江省任省紀委書記,而且她到清江上任後,我們還未來得及見面,我就開始沾她的光,而且是一個不小的光。
我說過,我是個性格內向的人,一輩子不善言辭,正因爲如此,上大學時搞對象吃虧,工作後凡是好事都趕不上趟,我老婆活着時說我做人窩囊,罵我吃屎都吃不上熱的。我心裡最憤憤不平的就是住房問題,至今我還住在五十平米的房子內,這還是我老婆活着時向報社領導據理力爭來的。與我同齡的同事,當部門主任的、當總編的,哪個不是住着一百五六十米的大房子,報社幾次分房,論資排輩早就該輪到我了,可是我怎麼爭也搶不上槽,那些分到兩室一廳、三室一廳的同事,正好趕上房改,沒花幾個錢,房子就成了私有,轉手一賣,再貸點款,就住上了半躍、全躍,我卻因老婆得了絕症到處求醫尋藥,花光了積蓄。如今兒子到了該結婚的年齡,總不能都擠在五十平米的陋室中吧。爲這事,我整日愁眉不展。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想不到齊秀英一到清江省,天上就掉下來一塊大餡餅,我稱之爲“天”一點也不過分,對於我——《清江日報》一名普通記者來說,東州市常務副市長當然是“天”,能夠和“天”接觸上,間接感謝齊秀英,直接感謝的是許智泰。
許智泰在《清江日報》當記者時,是我最談得來的朋友,後來這小子嫌做記者清苦,耐不住寂寞,剜門子盜洞去了市政府辦公廳綜合二處,剛去時挺順的,以後不知道爲什麼,一直不走運,副處長一干就是十年。許智泰和我犯一個毛病,就是逆來順受,任勞任怨,當一種不合理的惡壓在頭上時,由於這種惡太強大了,個人無力反抗,只好忍受、承認,漸漸就覺得這種惡是合理的。比如我們報社裡分房子,背後有太多骯髒的東西,但是這些骯髒的東西太強大,而且往往以正義的面孔出現。加繆在《反抗者》中寫道:“既然上帝要求於人的是善良,那麼必須讓善受到嘲諷而選擇惡。”這句話在許智泰介紹我認識了常務副市長彭國樑後,體味得更加深刻。
毫無疑問,許智泰和我一樣曾經堅忍不拔地堅持着,但是善能給我們的唯一慰籍就是痛苦,儘管這種痛苦是高貴的,但是高貴只存在於幻想中,它存在但不真實。只有人的本性是真實的,而在本性中慾望永遠是合理的。我的慾望壓抑得太久了,以至於見到彭副市長時麻木得只剩下了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