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還未等我將照片交給張佩芬,我就被省紀委專案組的人叫到了市迎賓館。我當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一進房間,客廳內坐着六個人,爲首的自我介紹說是省紀委六室彭國樑專案組組長鄧宏昌。態度還算和藹地請我坐,還親自爲我倒了杯水。其中有一位既漂亮又幹練的小女孩,自我介紹叫尚小瓊,一開口便單刀直入地讓我交待888手機的問題。這部手機就是我小學同學配給我和張佩芬的那兩部手機中的一部,張佩芬那部的尾號是777,我和張佩芬這兩部手機只有三位尾號不一樣,其餘八位號都一樣。
我在看守所十年了,什麼樣的神仙沒見過,一個小丫頭片子在我面前還想裝老練,我根本沒放在眼裡,我裝糊塗地說:“什麼888手機,你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搞錯了?”
沒想到坐在沙發中間的鄧宏昌收起剛纔和藹的表情,黑着臉說:“武文忠,我們如果不掌握充足的證據是不會找你的,既然你不願意說,那我們就給你找個地方交待問題,現在我正式通知你,省紀委已經做出批示,對你實施雙規,從現在開始,你得跟我們走。”
我一聽就有點傻了,懵懂地問:“到哪兒去?”
鄧宏昌冷冷一笑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六個人挾着我走出市迎賓館,兩個大漢將我夾在一輛桑塔納的後排座中間,一輛奧迪在前,我坐的桑塔納在後,一直開出了昌山市,直奔東昌高速公路。我心裡頓時明白了,這是要帶我去東州啊。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媽的,都說七上八下,我小學同學給我888這個號時,我就覺得不吉利,想不到還真他媽的應驗了。看來我這一去凶多吉少啊,要是在昌山還好辦,警界的朋友多少能關照關照我,去了東州可就舉目無親了,我這一失蹤,我老婆還不得急死,要是在鄉下的老爹老媽知道了,非病倒不可,“怎麼辦,怎麼辦?”我心裡不停地問自己“怎麼辦?”
上了高速公路,不到兩個小時,兩輛車就進入了東州市,七拐八拐就拐進了一個部隊的大院,在一座招待所前停了下來,我被帶進了這座招待所四樓的一個房間。
進屋前,那位漂亮的女紀檢杏目圓睜地說:“武文忠,千萬別抱幻想,你的樓上就是張佩芬,她可是早就說清了手機777的問題。”
我不知道這個丫頭片子說的是不是實話,但是能說出張佩芬的手機尾號是777着實讓我吃了一驚。進了房間後,他們並沒有馬上審訊我,而是留下兩個人看着我,讓我反省。
臨走前,鄧宏昌坦誠地說:“武文忠,你的問題相當嚴重,但是你有被從寬處理的機會,如果你如實地把張佩芬找你協助她干擾辦案的情況交待清楚,組織上就可以考慮從寬處理你。希望你要把握住機會,好自爲之。千萬不要執迷不悟!”
鄧宏昌的話讓我很受觸動,一連兩天我都吃不下飯,不是我骨頭軟,只是覺得太不值得了,我上有老下有小,要是真判個十年八載的,我的老爹老媽可怎麼活?我老婆下崗在家,到現在還沒找到工作,兒子還小,我是一家的頂樑柱,我要是倒了,這個家不就毀了嗎?
想到這兒,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對看守我的兩個人說:“我要見鄧主任,我要向組織上交待問題。”
兩個看我的紀檢幹部一聽,相覷一眼,欣慰地笑了。
多年來,林永清是我情感的唯一寄託,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置我們二十多年的感情於不顧,爲了一套房子,便想通過我替彭國樑說情,讓我“網開一面”、“手下留情”,我斷然拒絕了他的無理請求,他竟然違背記者的良知,昧着良心寫內參,而且一連寫了三篇,裡面充滿了誹謗、誣告之詞。以“減輕負面影響”爲名,指責專案組不顧東州改革開放的大局,不考慮彭國樑從政以來的業績,錯誤地對彭國樑採取“拘審”措施,不僅如此,還將矛頭直指我和我兒子,說我是我兒子房地產公司的後臺,我兒子看中了動物園附近的一塊地皮,誣陷我親自打電話給彭國樑,希望他將地塊批給我兒子,但是由於這塊地是綠地,彭國樑堅持原則堅決不批,期間我兒子多次做彭國樑的工作,彭國樑都未妥協,文章誣陷我藉手中權力打擊報復彭國樑。
我看了幾篇《內參》後,肺都氣炸了,我真是瞎了眼,一個我認爲是自己情感歸宿的人,在既得利益面前靈魂竟然扭曲成這個樣子,簡直讓我痛心疾首。最可恨的就是拉林永清下水的人,這個人叫許智泰,是東州市政府辦公廳綜合二處副處長,也曾經是《清江日報》記者,這個四處尋找機會向上爬的“小人物”,彭國樑已經被“拘審”了,他還堅持站在“賊船”上不肯下來,不僅如此,還將老林帶上了“賊船”,以爲自己知道我和林永清有一份感情,就想利用我們之間的感情擺平彭國樑一案,妄想彭國樑“蒙冤受屈”官復原職以後,他就成了彭國樑的患難知己,妄想通過這種所謂的仗義得到提攜,簡直是投機,這和彭國樑賭博有什麼區別?這就是“小人物”的那麼一點可憐的“小心眼兒”。但是這點“小心眼兒”卻給專案組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張佩芬深知“萬事俱大,輿論先行”的道理,利用三篇《內參》變本加厲地到北京活動,請那些與中南海有關係的退休老領導爲彭國樑一案“伸張正義”,一位老領導看了《內參》後,在張佩芬的鼓動下,竟然親自到中南海爲彭國樑“鳴冤叫屈”,還直接打電話給省委書記干擾辦案,幸虧清江省委班子是個不唯上、不信邪、敢於堅持原則的班子,省委書記親自找我談話:“秀英同志,無論是三篇《內參》,還是誣陷你的一些匿名信,我都看了,我認爲這些人的手段是卑鄙的,他們這麼做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想讓中央不信任清江省委、省紀委,進而達到無法辦案的目的。但是你記住,中央、中紀委對清江省委、省紀委是信任的,對你本人也是信任的。正因爲你查案堅決,纔有人告你。我對你兒子的情況做了瞭解,一位優秀的大學教師,根本就沒開過什麼公司。秀英同志,人間正道是滄桑,有省委和全省人民做你的堅強後盾,無論彭國樑一案遇到什麼干擾,你都要堅持到底。”這是對我莫大的支持和信任,我還能說什麼呢?只能用鐵的事實將彭國樑一案辦成木板上釘釘的鐵案。你張佩芬不是想翻案嗎?我讓你永世不得翻案。
但是我也不能不佩服彭國樑這位賢內助,竟然用一己之力與專案組抗衡,通過行賄手段,迅速建立了從北京到東州、從黨政到公檢法、從新聞單位到大學教授等幾十人的龐大“救援班子”。一開始我還真低估了張佩芬的能量,彭國樑在東州市看守所氣焰一直很囂張,簡直將看守所當成了療養院,爲了打擊他的囂張氣焰,我決定對彭國樑異地拘押,轉移到昌山市看守所。沒想到去了一個月,張佩芬就安插了內應,買通了一個叫武文忠的一級警司充當聯絡員。自從專案組成立以來,這個張佩芬就上躥下跳,用金錢鋪路,利用自己的關係四處活動,策劃翻案,造謠誣陷。彭國樑更是又臭又硬,死不認罪,致使案子始終沒有突破性進展,要想有所突破,就必須粉碎彭國樑對抗查處、企圖翻案的夢想,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掐斷彭國樑、張佩芬與關係網的聯繫,經過專案組深思熟慮地研究,決定立即雙規張佩芬、許智泰、林永清等人。
作出雙規林永清的決定之前,我整整一夜沒閤眼,想不到與林永清二十多年的友誼與感情,到頭來卻成了妄想,當年我愛人離我而去之時,若不是林永清默默地支撐着我和兒子,我真不知道怎麼挺過來。一想起這些往事,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往事並不如煙,都說我是鐵石心腸,其實不是我鐵石心腸,是法不容情,更何況這場生死搏鬥愈演愈烈,案件的複雜程度,早就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能力。
雙規張佩芬就以武文忠爲突破口。一段時間以來,專案組發現張佩芬有一部尾號爲777的手機同外面一部尾號爲888的手機通話非常頻繁,這兩部手機前面八位數字又一樣,後面三位數字又相近,鄧宏昌覺得這兩部手機大有玄機,便向我做了彙報。我指示專案組迅速查清888手機所在城市,結果查明兩部手機都是在昌山市辦的。鄧宏昌認爲,彭國樑正押在昌山市看守所,這個時候張佩芬的手機頻頻同昌山市聯繫,肯定這個大蜘蛛又將網織到昌山市去了。我問鄧宏昌,還有沒有其它線索,宏昌說,777除了與888手機聯繫頻繁以外,還與昌山市一部座機有通話聯繫,我立即指示專案組火速趕往昌山市控制住座機的主人,想不到這部座機的主人就是昌山市看守所一級警司武文忠。
武文忠在昌山市被雙規後,我指示專案組迅速雙規張佩芬、許智泰、林永清等人,專案組幹得乾淨利落。在張佩芬辦公室,尚小瓊從文件櫃裡找到一個紙包,包裡全是複印的上告信和底稿,告的主要是我和劉一鶴,張佩芬的意圖很明晰,就是妄想將水攪混,轉移視線,使彭國樑逃避打擊。
專案組還從張佩芬的皮包內發現一個大筆記本,本子裡除了大量通訊號碼外,還屢次出現“夫示”字樣,我特意安排鄧宏昌和尚小瓊與張佩芬談話,張佩芬狡猾地說,本子上都是她記錄的一些小說素材,她自認爲自己人生經歷豐富,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本子裡大多是她虛構的一些情節。想不到張佩芬比彭國樑還頑固,我只好組織人員對本子裡大量可疑的文字進行破解,不破解不知道,成功破解這些文字後,專案組的同志都十分興奮。原來本子裡記載的是彭國樑東窗事發後,張佩芬爲彭國樑翻案的活動計劃和被她拉下水的各色人物內外勾結干擾辦案的實錄。其中,屢次出現的“夫示”就是彭國樑在看守所內向張佩芬發出的指示,這個本子簡直就是個潘多拉盒子,但是對於遲遲沒有進展的彭國樑一案來說,無疑是“芝麻開門”了。破解了這個本子,我和專案組的同志都百感交集。
晚上回到家裡已經是夜半時分,我兒子還在書房讀書,我問他讀什麼呢?他笑了笑說,是博爾赫斯的散文,有一篇文章講到靈魂,寫的很有意思。我欣慰地說:“給媽媽講講吧。” 我兒子放下書說:“書中說有一位愛爾蘭苦行僧,名字叫富爾薩,有一次他生病了,靈魂被天使挾持着上了天國,升騰時,看到四堆相距不遠的火映紅了漆黑的天空。天使們解釋說,那四堆火分別代表不和、不公、妄想和貪婪,那些火將焚燬世界。富爾薩望着熊熊燃燒的大火不斷向自己逼近,非常害怕,天使們卻說:‘不由你燃起的火是不會燒灼你的。’果然,天使們撥開火焰,富爾薩到了天國,看到了各種奇異的事物。當他返回地面的途中,那四堆大火又一次向他逼來,有一個魔鬼抓起火裡一個熾熱的靈魂向他擲來,那是一個被打入地獄的人的靈魂。這個熾熱的靈魂灼傷了富爾薩的右肩和下巴。一位天使說:‘你點燃的火現在灼傷了你,你在世時曾接受一個罪人的衣服,懲罰如今落到了你的身上。’富爾薩在幻覺中受傷留下的疤痕至死沒有消退。”
兒子滔滔不絕地講着,我卻由於太累迷糊着了,夢中,我發現一個青面獠牙的魔鬼從火堆裡抓起一個熾熱的靈魂拋向了林永清,那個熾熱的靈魂正是彭國樑的。
張佩芬被雙規以後,我明確地告訴了彭國樑,彭國樑似乎意識到大勢已去,開始用沉默對抗。儘管彭國樑仍然十分頑固,但是由於專案組撕碎了他的關係網,我面對彭國樑時已經不再感到太大的壓力,因爲我知道表面平靜的彭國樑內心世界正經受着急風暴雨似的鬥爭。按照我多年的辦案經驗,任何被雙規者都要經歷“抵抗、內心鬥爭、坦白”三部曲,毫無疑問,彭國樑已經進入了第二個階段。
這幾天我一直在研究與彭國樑交鋒的卷宗,我們第一次交鋒時的情景歷歷在目。“我從不把自己標榜成清官,但我也決不是貪官,捫心自問,我是一個勤政、善政、廉潔的公僕,僅就招商引資工作來說,我一年就爲東州人民融資三百多億,對得起生我養我的黑水河。”彭國樑一開口就爲自己歌功頌德,這是被雙規者一貫的伎倆。
“難道你去大鳥籠子也是爲了招商引資?”我針鋒相對地問。
“我去澳門完全是爲了招商引資,到大鳥籠子去玩一玩是因爲談判工作繃得太緊了,不過是去放鬆放鬆,我從來沒專門去玩過。”彭國樑詭辯道。
“這麼說,你挪用對招商引資有功人員的獎金在香港成立私人公司也是爲了招商引資?”我步步緊逼地問。
“這完全是政府行爲,是爲H股上市做準備,這件事我向劉一鶴彙報過,是經過他同意的,他之所以同意也是爲了給東州籌集更多的資金。”彭國樑狡猾地說。
“這麼說,是組織上冤枉你啦?”我揶揄道。
“反正我與犯罪無緣,如果組織上不讓我爲人民服務,不是我個人的損失,是人民的損失。”彭國樑不可一世地說。
“彭國樑,溫華堅、陳實、胡佔發都老實交待了,你還執迷不悟?你也不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沒有嚴重的經濟問題,省委、省紀委會專門給你成立一個專案組?”我敲山震虎地說。
“鄧宏昌,耶穌有罪嗎?還不一樣被釘在十字架上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今天之所以坐在這裡,都是我的政治對立面所爲,純屬政治迫害。”
這就是我面對的彭國樑,他被雙規以來,我們交鋒過無數次,每次他都振振有詞,目空一切,再加上張佩芬在彭國樑的指使下,利用他們多年精心經營的盤根錯節的關係網四處活動,一方面拉攏腐蝕一些見利忘義的官員,一方面轉移鉅額贓款、銷燬犯罪證據,使得案件查處阻礙重重。若不是組織上決定對張佩芬及時採取措施,專案組怕是要陷入更大的被動。
應該說,專案組從成立之初是在十分絕密的情況下工作的,但是從張佩芬被雙規以後,從她皮包內搜出的一個筆記本上記錄着專案組全部成員的手機、宅電、辦公電話,以及一些辦案細節,甚至還記錄着一些協助調查人員的口供,彭國樑、張佩芬能量之大,也是我始料不及的。這兩口子爲了翻案,很有點瘋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