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佩芬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早早地就等在市行政學院大門前,我和林永清下車後,我不動聲色地將《內參》遞給她,她接過《內參》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喜出望外地一口氣讀完了文章,然後如獲至寶地拿着《內參》奔向市行政學院附近的複印社,一連複印了幾十份,然後感激地將原稿還給林永清,激動地說:“林大哥,智泰,我上樓收拾一下,咱們一起去東州商城,我給你們倆人每人一身傑尼亞西服,然後咱們去金蟲草食府,我們好好慶祝一下。”盛情難卻,我和老林只好依了張佩芬。
真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林永清在《內參》上的文章發表後,東州市政府反映強烈,直接致函發表《內參》的國家權威媒體企圖狡辯,老林氣不過,又連發了兩篇,結果引起北京高層的極大關注。三篇《內參》發表後,張佩芬十分興奮,特意請我吃飯,告訴我許多有份量的大領導開始過問彭市長的案子,特別是收到我專程去北京送的包的大領導看到《內參》上的文章後,直接去了中南海,從張佩芬提供的信息看,彭國樑的案子已經露出了曙光。
然而事與願違,彭國樑一案不僅沒有因爲一些大領導的關注而峰迴路轉,而且專案組還頂着壓力將彭國樑由環境相對寬鬆的東州市看守所轉移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昌山市看守所,企圖切斷彭國樑與外界的一切聯繫,張佩芬再度陷入困境。
爲了打通昌山市看守所,與彭國樑取得聯繫,張佩芬找我商量對策,剛好我小舅子是昌山市人,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昌山市建委工作,後下海搞起了房地產,有頭有臉的人認識不少,但不知道公檢法系統有沒有朋友,我將這層關係告訴張佩芬後,她非常高興,催我趕緊給小舅子打電話,我打通電話說明情況後,我小舅子說有個叫武文忠的小學同學在昌山市看守所工作,但多年不聯繫了,我告訴張佩芬後,她喜出望外,囑咐我務必請我小舅子聯繫上武文忠。我小舅子拖了半個月纔給我打電話,說是費了很多周折才聯繫上武文忠,他剛好負責看管彭國樑。我和我小舅子約好時間,然後我陪張佩芬去了昌山。
路上,張佩芬頗有感慨,她慨嘆道:“智泰,你小舅子幫着聯繫上的這個武文忠可太接洽了,這可真是老天爺開了天眼了,他老人家看有人要害你大哥太不公平了,看不過去了,開了天眼將你和你小舅子派到我身邊幫助我,連老天爺都幫我們,何愁你大哥不峰迴路轉。別看眼下我們難,齊秀英和專案組更難,你去北京幫我打點的那位老首長看了林永清的《內參》後,以一名老黨員的名義進中南海爲你大哥鳴不平,還有一些高層領導直接在林永清的文章上批示,要求省委慎重對待你大哥的案子,現在齊秀英是泰山壓頂,頂風辦案,她以爲切斷國樑和外界的聯繫,你大哥的沉冤就不能昭雪了呢,她想的美,現在老天爺都氣不過了,她剛將國樑轉到昌山市看守所,我們就找到了‘內應’,這就叫人道大不過天道,這就像抗日戰爭的僵持階段,挺過這一段,我們就勝利在望了!”
張佩芬一路上都不乏感慨,我能看出來,這個可憐的女人一方面在自我安慰,當然也是在爲自己打氣;另一方面也顯露出她已經被這個案子熬得心力交瘁,我真不知道她還能堅持多久,要是換一般女人早就堅持不住了,但是張佩芬的剛強勁兒一點也不亞於齊秀英,齊秀英靠權力支撐着自己,相比之下,張佩芬的個人毅力要比齊秀英還強一些。我一直弄不清楚支撐張佩芬的是什麼,起初我認爲是愛,愛的力量是強大的,但也不全是,因爲張佩芬愛的背後還有東西,究竟是什麼,我始終沒弄明白。總覺得兩個人不僅僅是夫妻,還是“利益共同體”。老話講,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不管怎樣,張佩芬不僅沒有“各自飛”,而且還挺身而出,這種難能可貴的愛,無論是“盲愛”、“癡愛”,還是別的什麼愛,都讓我由衷地感佩。
我小舅子很會辦事,起初武文忠戒備心理很強,爲了打消武文忠的戒備心理,我小舅子一個勁兒地誇武文忠如何爲人仗義,在同學當中口碑如何好,還大談朋友之間就應該能爲雲則爲雲,能覆雨則覆雨,再加上張佩芬一個勁兒地爲丈夫鳴冤叫屈,我也現身說法,漸漸地打消了武文忠的戒備心理,張佩芬又趁機甩給武文忠兩萬塊錢,我見武文忠看見錢時眼睛一亮,我就知道了事兒成了。
我小舅子趕緊趁熱打鐵,將事先準備好的手機給張佩芬和武文忠一人一個,告訴他們手機卡已經辦好了,一個尾號是777,一個尾號是888,手機費不用他們考慮,雙方皆大歡喜,就這樣,武文忠正式答應照顧彭國樑並做好張佩芬的內應。
回來的路上,張佩芬的心情明顯比來的時候輕鬆了許多,我的心情也輕鬆許多,想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愈發覺得彭國樑一旦脫難,我就是個功德無量的人。當年趙忠的父母若不是給劉一鶴蹲牛棚的父親送過飯,趙忠也不會有今天,我爲彭國樑做的事不知要比趙忠父母當年的功德大多少倍,我相信有好的投入必有好的回報,正如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所云:“一些事情看似美德,但若有人追隨它們,就會導致自己的毀滅;而某些看似邪惡的東西卻會帶來更大的安全和幸福。”我是一生一世希望自己安全的,有安全才能談幸福,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虎子是什麼?就是幸福。可見世上沒有不冒險的安全,也沒有不投入就能得到的幸福,所謂平平淡淡纔是真,那是“庸衆”的自我安慰或者是轟轟烈烈之後的慨嘆,我這一生不甘於做“庸衆”,更不曾轟轟烈烈過,也就是說連“假”還不知爲何物,何談對“真”的體悟?禪宗分神秀的漸悟說和慧能的頓悟說,然而《壇經》雲:“法無頓漸,人有利頓。”絕大多數人是一生也無法“自見本性”的,通過彭國樑一案的前前後後,我似乎明白了“真是假之體,假是真之用”的道理,“名既有二,體無兩般”。這與《紅樓夢》中那句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是何其相似,《老子》將道歸爲“有、無”我將本性歸爲“真、假”。真與假的表象是什麼?就是得與失。我對得與失以外的一切都不在乎,都說有得就有失,有失就有得,我在官場上混了二十年,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我卻一無所知,倒是彭國樑出事後,我看到了“失”的可怕,“失”的結果就是牆倒衆人推,就是落井下石,就是踏上一萬隻腳讓其永世不得翻身,還美其名曰“正義”,人心之不寬容讓人無法不爲了保住“得”而不擇手段!
就在我與張佩芬打得火熱之際,我接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竟然是王朝權打給我的,自從這小子華麗轉身成爲省公安廳反恐處副處長以後,我一直試圖聯繫他,但是去深圳前留給我的電話早就換了主人,根本聯繫不上他。自從彭國樑東窗事發之後,在公務員中一直流傳着王朝權在澳門葡京賭場抓恐怖分子時錄下彭國樑豪賭的傳聞,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一直想當面問問這小子,可就是聯繫不上,想不到這小子突然冒了出來。我欣然應允後,約好在省公安廳附近的杏花村酒店見面,我給老婆打了電話告訴她晚飯不回家吃了,便打車直奔杏花村酒店。
坐在出租車上,想起王朝權去深圳前的悽楚心境,我不禁想起《紅樓夢》中的“好了”二字,還是跛足道人說的對,“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如今王朝權與歐貝貝之間一了百了,果真是越來越好,卻不知彭國樑一案何時能了,不過我有預感,該是了斷的時候了,這一點從張佩芬興奮的情緒上也能看出來。
走進包房,王朝權已經點好酒菜,這小子比以前精神多了,不僅西裝革履打扮得人模狗樣的,而且眉宇間也多了幾分英氣,一見面我就當胸捶了他一拳,罵道:“臭小子,隱藏的好深啊!”
在公務員中,王朝權是我最好的朋友,論年齡,我幾乎長他一輪,因此我跟他說話一向以大哥自居。
王朝權卻淡淡地一笑說:“許哥,幹我們這行的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精忠報國’,爲了這個信念,可以犧牲一切。”
王朝權這麼一說,還真讓我從心裡擠出了幾分感動,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弟,用不着多解釋,大哥能理解。我原以爲《真實的謊言》不過是好萊塢的製片人用來騙錢的娛樂片而已,想不到生活中真有這事,而且就發生在我身邊。”
王朝權示意我坐,我坐下後,他斟了兩杯啤酒,先敬了我一杯,然後動情地說:“許哥,不瞞你說,我身上正帶着任務,我是抽空從深圳趕回來的,就是爲了請你喝頓酒,你知道爲什麼嗎?”
我開玩笑地說:“該不會懷疑我是恐怖分子吧?”
王朝權十分認真地說:“許哥,在我眼裡,腐敗分子和恐怖分子沒什麼兩樣,都對國家安全構成威脅,而且我認爲腐敗分子構成的威脅更大,你我朋友一場,我不能看着你往懸崖下面跳,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是回來救你的!”
王朝權話一出口,我心裡就咯噔一下,我深知王朝權是認真的,但尚不知他何出此言,便懵懂地問:“朝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王朝權沉着臉問:“大哥,你知道彭國樑是個怎樣的人嗎?”
我不以爲然地說:“我天天在他身邊,當然知道了,他是個才能出衆、幹實事的人。”
王朝權不屑地說:“我不否認彭國樑幹過不少實事,但他也腐敗至極,他在我眼裡就像月光下的一條爛鯖魚,既閃閃發光,又腥臭難聞。”
我終於明白王朝權爲什麼突然冒出來請我喝酒了,這小子一直懷疑是彭國樑致歐貝貝懷孕的,對彭國樑有奪妻之恨,突然請我喝酒就是爲了阻止我幫助彭國樑,沒錯,一定是這個目的。
弄明白王朝權的意圖,我平靜地說:“朝權,說話要有證據呀!”
王朝權用鷹一樣的目光掃了我一眼說:“那好,我先告訴你在大鳥籠子裡,見到的彭國樑是個什麼樣子吧。當時你根本看不出來彭國樑是清江省會擁有八百萬人口的東州市的常務副市長,他胸前戴着個金剛****,手上戴着大鑽戒,脖子上戴着小拇指粗的金項鍊,嘴裡叼着金菸嘴兒,我執行任務那次,他突然闖進我的監視圈,你知道當時他輸了多少?”說到這兒,王朝權停頓了一下,然後喳了喳舌頭,伸出五個手指用嗤之以鼻的口氣說:“五十萬美金。大哥,你知道這五十萬美金是怎麼來的嗎?我不說,你大概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就憑這一條,他彭國樑就可以把牢底坐穿了,何況這只是冰山一角。他在香港養了個情婦,叫牛月仙,從他當商業局局長時就派這個女人到了香港,你知道他派這個女人到香港幹什麼嗎?專門爲他洗錢,就在案發前,這個女人攜款潛逃了,你知道她捲走了多少錢?三千多萬港幣。大哥,我聽說你現在夥同一個叫林永清的記者配合張佩芬瘋**擾辦案,還一連炮製出三篇嚴重違背記者職業道德的文章發表在《內參》上,不僅極度歪曲實事,而且對專案組有大量誹謗之詞,大哥,我想問問你,你想幹什麼?怕是你的目的也並不僅僅是爲了給彭國樑翻案這麼單純吧?咱們相處多年,我深知你心裡的苦,當了十幾年的副處長,始終得不到升遷的機會,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學彭國樑當賭徒啊,賭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大哥,我說的都是掏心的話,不怕你不愛聽,我總不能眼看着你往死路上走。”王朝權說到這兒,自斟了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說心裡話,王朝權的話的確振聾發聵,以前我們交往時,他一直裝得唯唯諾諾的,我在他面前一直以大哥自居,始終說上句,從未見過王朝權如此咄咄逼人過,或許這纔是王朝權的本來面目,我的確被震住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也從未想過彭國樑會走得這麼遠,如果王朝權說的是實話的話,那麼彭國樑的腦袋不可能保住了,還翻什麼案?“我這是怎麼了?”我在心裡不停地問自己,難道真是鬼迷心竅了?王朝權說我幫彭國樑的目的不單純,難道他請我喝酒的目的就單純嗎?一個能在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面前多年隱藏身份的人,會在我面前掏心窩子說話嗎?
想到這兒,我不服氣地說:“老弟,你的話也未必沒有水分吧?是不是因爲貝貝的事而耿耿於懷呀?”
王朝權苦笑着搖搖頭說:“大哥,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既然你心甘情願地撞南牆,我也無話可說,你說的對,我的確因彭國樑毀了貝貝而耿耿於懷,難道不是彭國樑毀了我的婚姻嗎?既然我叫你一聲大哥,你把我當兄弟,你卻對毀了好兄弟婚姻的腐敗貪官心存憐憫,請問大哥,你心裡還有沒有是非標準?難怪你和張佩芬攪和在一起,實話告訴你,誰也救不了彭國樑,地獄的大門永遠爲那些自認爲一輩子與它無緣的妄爲者敞開着,該說的我都對你說了,別用‘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來開脫自己,大哥,分手前我只想送你一句話:懸崖勒馬,回頭是岸。你好自爲之吧!”王朝權說完,失望地搖了搖頭,然後起身說:“大哥,單我已經買完了,我還有事,先走了。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跟你說的話。”
王朝權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呆呆地坐着,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怎麼琢磨都不是個滋味,就好像正在做着很香的一個夢,卻突然被王朝權給推醒了,這一醒不要緊,我突然發現原來真理在人體內的部位是不同的,有的是在人的心裡,有的是在人的肝裡,有的是在人的腎裡,更有甚者,有的真理雖然也藏匿在人體內,卻在屎裡,我所犯的錯誤,是不知道應該更相信藏在人體內哪個部位的真理,是藏在臭烘烘的屎裡的真理更真些,還是藏在心裡流着鮮紅血液的真理更真些,看來我錯誤理解了莊子關於“道在屎溺”中的觀點,以爲人體內的任何部位都有良心,卻忘了屎就是屎,尿就是尿,它們都是體內排出的廢物,留在體內是暫時的,早晚要被拉出去,尿出去,我現在就像有一種被拉出去、尿出去的感覺,像“屎溺”一樣被馬桶衝攪着,旋轉着衝向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