蜇刺毒



困,很困。

累,極度的累。

耳邊呼嘯風聲不斷,足下似灌了鉛般沉重,眼前只有一條漆黑的大陸,默默向前延伸着。

自己像發了瘋一樣不斷往前奔跑着,慌亂的腳步在地上印下了鮮紅的影跡,他卻管不了那麼多,仍舊驚懼地往前跑着,彷彿在躲避着什麼東西。

長時間的奔跑已令他體力不支,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雙手一觸,竟是如墨般稠黑,背上傳來又麻又痛的感覺,他雙眼始終緊閉着,直至有溼潤滲至脣間,他才緩緩睜開眼來。

突如其來的亮光刺入眼中,令他下意識地虛了虛眸,入目的是遠處石壁上從上至下延伸下來的石棱,那尖銳的尾部正奇異地聚了一滴水。

視線再往下移,但見嶙峋凹凸的地面上從石棱之下一直到自己旁邊,淺淺地蔓延出一條鮮明拖痕,而自己脣上碰到的清水,正是來自白衣女子的手中。

趙泫塵於剎那之間明白了證明這名身有殘疾之人是用何種方法來爲自己取的水。

“你中了毒。”

卿詞把他腕脈良久,才說道。

趙泫塵彷彿聽不見她的話語那般,只面無表情地緊盯着她,一雙墨眸翻滾着洶涌的浪與濤。

“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良久,他才低聲吐出一句。

喜怒難辨。

“什麼?”

白衣女子不明其意,一心只專注在他的毒上,“按照你的氣息和脈象看來,你應該是中了毒無疑,咱們從上面掉下來的時候,你可有感覺到有沒有被什麼東西纏上了或是什麼?”

“我問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趙泫塵突然翻身坐起,也不管頭暈目眩,四肢發冷,只伸手揭開白衣女子繡有米白風蘭的裙角。

卿詞根本不知他爲何有如此舉動,只定定地僵坐在原地,任由對方掀她的裙角。

果不其然,那素雅裙底之下是點點如豔紅臘梅的斑駁血跡,他輕輕撫上她早已失卻溫度的雙腿,只覺摸到了滿手的沙石。

那麼地砭人肌膚、瘮人心底。

“霍卿詞,我何時有說過我渴了?你自作主張幹什麼?”

趙泫塵幾乎是低吼出聲,從石棱有水之處到這裡,足有二三十米的距離,她雙腿本就不能動,而左手又受了重傷幾近殘廢,這樣的情況下,她居然還能爲自己取回水來?

就算她的雙腿受傷了之後沒有知覺,但她的左手呢?

她又是如何捧着水回到自己身邊的?

趙泫塵幾乎不敢想象她取水回來的情景,她究竟是什麼人,爲何自己對她如此惡劣,還三番四次陷她於絕境之中,她仍能這樣爲自己着想?

他真的是看不透這個女子的思想與靈魂。

先祖流傳下來的話語可是真的因爲仇恨三百年前那名玄衣女子因負了自己而在彌留之際命他的子孫後代必要報復她的女兒嗎?

金眸女子,金眸女子,這個彷彿帶有魔力的詞,自他懂事起,一直鐫刻在他的腦海中,也曾爲了瞭解三百年前的御風國而待在藏書閣中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十五代國王趙擎風本是因御風國戰敗而前往出雲國當質子,後因被澤淚宮之人追殺,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那名玄衣女子,這才真正開始了他們的宿命之旅。

關於那名玄衣女子的事蹟,史書之上的記載是少之又少,僅僅數語,且,後世史家對其先祖趙擎風的功績評論更是褒貶不一,而貶的原因正是那名玄衣女子的存在。

而三百年後,居然能被他遇見了那名玄衣女子的後裔,那一刻,血液沸騰叫囂着而來,就連那顆沉寂已久的心臟都因爲這雙金眸而變得狂鬧起來。

報復之心,已然甦醒。

但,爲何先祖看着她受苦受難,且又是爲了自己,他會那麼的憤怒與壓抑?

他幾乎想掄起手腕刮她幾巴掌,讓她清醒清醒。

“……我喜歡,你管不着。”

白衣女子不知死活,看他半晌,緩緩吐出數字。

“你!”

趙泫塵頓時哭笑不得,沒有想到她會用自己曾經說過的話語來回答他的問題,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卿詞見他不作聲,再次重複了剛纔的那個問題:“你可有覺得有哪裡不舒服?你中的毒頗爲嚴重,必須要趕快治療。”

“先把你自己的傷口清理好了,再管我也不遲。”

趙泫塵說罷便強站起來,環繞這裡一圈,但見他們身處的地方空曠無比,牆角一隅更是埋了無數破碎了的上等瓷器,他略略翻了翻,看見有幾個還是很完整的。

這裡沒有黃金,沒有棺材,卻有一塊巨大的墓碑立在正中,看其滄桑的碑面,已有了好一些年頭。

趙泫塵先將卿詞抱起,讓她靠在墓碑旁邊,再然後撿了幾塊完整的瓷片接水洗淨,重新裝滿了清水之後才返回她的身邊,爲她料理傷口。

先是被他刺傷了的左肩,他也不管白衣女子是否同意,只看了她一眼,便解掉她的衣服。

當脫掉衣服看見她青紫紅腫的手臂時,他的眸心不禁微微一縮,烏黑的薄脣不由抿了抿。

卿詞下意識地護了護自己的胸前,只是這一動作,再次令她痛得直皺眉。

趙泫塵眼風微移,覷了她一眼,語氣古怪:“你還真把我當禽獸了。看見你這麼平板的身材,哎……”

他失望地嘆了一口氣,便不再說下去,只開始動手幫她細細清理傷口。

卿詞靠在碑上緊咬着牙,縱使對方的一牽一扯無論有多麼的微小仍是無可避免地弄痛了她,她還是倔強地不吭一聲。

不是爲了在玄衣男子面前逞強,也不是感受不到痛楚,而是因爲自己習慣了,從小到大都習慣了,其實自己以身試針之時所承受着的痛苦比現在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以前都能咬牙硬挺過來,更何況這區區劍傷?

只是她這條左臂痊癒的機率也不大了。

她這樣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意思呢?

不僅雙腿不能行走,就連手臂都廢了一條。

即使醫術精湛又如何?即使琴技古今一絕又如何?

她再也無法精準地爲別人刺穴,也無法再彈一曲箜篌,取悅君子。

她深深闔了闔目,將滿肚的悲切悽傷都壓下去,就連眼角涌出的淚,都化作無形。

如此悲傷絕望的情緒她一人哽咽便夠,絕不能影響爲她着想之人。

趙泫塵只專心一致地爲她包紮傷口,並沒有發現白衣女子眸中所涌現出來的悲痛,他包紮完左肩爲她穿上衣服,這才掠起她的褲腳仔細檢查她腿上的傷勢。

簡直是令人不忍卒目。

趙泫塵將手覆在她滿布淤痕血跡的小腿之上,就連氣也捨不得嘆一口。

即使她的雙腿知覺全無,溫度全無,但這數之不盡的託很與混有骯髒沙礫的傷口實令他感到深深的哀痛與愧疚,說不出是什麼感情,也道不出心中的感受。

女子的腳踝是那麼的纖細,盈盈一握,幾乎不用吹灰之力便能將其扭斷,這樣瘦弱的一雙腿也曾在他看不見的時光中站立過、行走過、奔跑過吧?

只可惜,他錯過了她的流年,錯過了她的花綻,現在只餘一縷殘香。

“你的雙腿以後可以治好嗎?”

他並不擡頭看她,而是細細用清水幫她沖刷傷口裡匿藏着的塵土與沙石。

“……不知道。”

卿詞沉吟良久,才答道。

“你哥哥不是‘蘭燼公子’嗎?江湖上不是曾有傳言說他必要取十味藥材嗎?難道他取藥救的人並不是你?”

“……是我。”

“他現在集齊了幾味了?”

“七味。”

還有三味。

趙泫塵在心中默唸道,嘴上卻問:“那你爲何還說不知道?”

卿詞聞言,苦笑一聲,語氣平淡:“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得很,師父雖說集齊那十味藥便能醫治我的雙腿,但他沒有明說的是醫治好我雙腿的機率有多大,他沒有明確告知景闌聽,也只是給他一絲希望,但他知道瞞不過我,畢竟我也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徒弟,用藥肌理這些我還是看得通透的。”

如此說來,即是即使集齊了那十味藥,她仍是沒有辦法能夠痊癒?

趙泫塵近乎憐憫地看着她,他知道不應該用這種眼神看她,但他實在是悲哀得很,命運是何其殘酷,給予她救治世人的能力時同時又奪走她醫治好自己的權力,明明是冠絕天下的“清如先生”,卻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殘疾!

明明能醫治別人,對自己卻是能醫不自醫!

這是何其諷刺,何等令人挫敗?

“你不用覺得我可憐,從體內積聚已久的寒氣渡到我雙腿的時候,我便知道我遲早有這樣的命運,能苟延殘喘活下來也是我的福氣了,即使我雙腿沒有殘疾,我罹患的心疾也隨時可以使我斃命。能活到如此歲數,有生之年還能看見仇人死去,餘願亦已足矣。”

女子的語調平緩無瀾,她投向虛空之中的眼神有些許遊離,金眸熠熠,如那晨光,幾乎可以刺痛人的雙眼。

“不要露出這樣的眼神,這樣空洞平靜的你令人覺得絕望。”

趙泫塵一把捂住白衣女子的眼睛,“你還如此年輕,你的人生道路還如此之長,爲何不向命運抗爭?爲何不給自己一絲希望?”

“抗爭?希望?”

卿詞擡起右手攀上他捂住自己眼睛的手腕,蒼白的脣勾起一個輕淺的笑容:“自六歲起我便一直在做抗爭,自六歲起我便一直在給予自己希望,我也曾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真真正正地重新站起來,可是你應該知道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吧,所以,我呢,還是好好地接受現實,不抱任何希望便是最好的。”

“霍卿詞,你……”怎麼會有如此想法?

趙泫塵平復了一下情緒,終是把後半句話吞了下去。

他明白她的心情,他能體會她的感受,儘管他並不贊同她如此消極的想法。

“你可有想過你真的爲了如此死了,你的哥哥會如何?歧雨谷中那些人如何?”

卿詞一窒,沉默良久之後,才淡淡道:“我相信時間會沖淡一切,它會是這世上最好的醫師,能治癒這世間一切的傷心與悲痛。”

趙泫塵頹然落下雙手,他聳了聳肩,只覺方纔一直支撐着自己的醫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脣色像浸了墨般漆黑,渾身不斷地冒出冷汗,頭腦暈眩不止,隱有作

嘔的傾向。

卿詞一看他的樣子便知道若再不醫治他的毒傷,事情將會變得無法挽回。

“你究竟哪裡覺得不舒服了?”

語氣之中無端帶上一絲緊張。

“……背上。”

趙泫塵微有喘息,想要運展內力將毒壓制住卻是徒勞,本不覺那毒液如此厲害,但現在他完全招架不住。

“背上?”

卿詞不再遲疑,她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開始動手解他的衣服。

“你別動左手……”

趙泫塵眼前經已混沌不清,他此刻是強撐不讓自己倒下去,看見白衣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扯動自己的左手,不由低說出聲。

卿詞手一頓,喻意不明地瞥了他一眼,也不聽他的勸告,只雙手並用,快速脫掉他上身的衣服,觀察他後背究竟是什麼狀況。

怎麼會如此?

卿詞有些許錯愕地瞪大眼睛,幾近不可置信地看着玄衣男子後背中央那個腫得有一個小包那麼高的青藍腫瘤。

那裡還不斷地發着脹,向着周圍的經脈遞延着毒素,這樣一看,男子寬闊精壯的後背像是在連接着一個蜘蛛網。

卿詞吃驚過後,馬上鎮靜下來,她擡手按上那個腫泡,只覺有堅硬的蜇刺扎進指腹,粗略感受,留在男子創口上的毒刺不下十根。

如此霸道,如此陰險的毒物……

卿詞細細回想《大漠札記》之中的《毒物篇》,赫然憶起裡面最歹毒的藍蠍子。

從他中毒的症狀看來,也應是中了藍蠍子的毒無疑。

《大漠札記》中篇四《毒物篇》第二百一十九頁第三行開始記載,藍蠍子,地宮墓穴之中最常見的爬蟲類動物,其通體呈深藍靛色,體長八寸,具有“地宮之梟”的稱號,算得上是蠍子之中的王。

若不慎中其毒,必要立即處理傷口,否則劇毒將會擴散至全身,因肝臟腐爛而死。

回想戛然而止,卿詞修眉不禁緊蹙,她問道:“你可有匕首在身?”

“有。”

趙泫塵低聲應了一句,便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遞給身後的白衣女子。

“接下來的治療可能會有些許痛苦,我先將你的毒素排出,其他的我再想辦法。”

卿詞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說話之時也在尋思着該如何下手將有一個小包大的毒素清出。

還是用比較保險的方法吧?

如此想着便手起刀落,在對方毒液聚集之處輕劃了一個十字,立有深藍色的液汁流出,那些鮮豔的液體還往外冒着泡。

這是什麼劇毒?被排出之後竟還像活體般產生毒氣?

也難爲了他撐了這麼久。

但,毒液尚可被排出,紮在其體內的蜇刺卻不是那麼容易便被取出,卿詞心中電念急轉,思索着該怎樣將他的毒刺全部取出。

理論上來講,將他後背的整個毒疤削掉是最快捷的方法,但她手中沒有止血的藥物,也沒有止痛的藥物,這麼大塊肉被人貿然削掉,不同時也會沒有了半條人命。

在這種情況之下,這個決絕的方法不可行。

若是如此,那便只剩下一條路可行,那就是——

卿詞擡手按了按那個傷口,仍有毒汁不斷涌出,玄衣男子整個背部的紋理筋絡盡現,呈現着不正常的深藍色,這深藍色甚至蔓延至他的手背上,正一步步地奪取着他身體的控制權。

卿詞知道此刻已經不能再等了,她俯身將嘴脣貼在他的創傷上,用力將對方身上的蜇刺吸出。

有冰涼瑩潤的觸感從背上傳來,趙泫塵渾身一震,身體不自覺向前一縮,急問道:“你在幹什麼?”

“別動。”

卿詞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將玄衣男子整個人固定住,這才繼續爲他吮出毒刺。

一根、兩根、三根……

趙泫塵四肢不能動,雙拳攥得死緊,黑眸暗色不斷涌動,眼眶生澀得幾近要崩裂開來。

依稀之中,夜風微拂,花香遍地,也有一名女子曾爲自己做過這樣的事情,只是那些回憶過於太過模糊與久遠,久遠到甚至連他也不知道那是他的前世還是今生。

如此女子,實不應負。

趙泫塵狠狠閉目,只僵坐在原地,任由那名女子爲自己吸出毒刺。

他忘記了她是一名醫者,他忘記了醫者的認穴手法可比任何一名武林高手都要來得精準,既然世人給予她“清如先生”的雅號,她的點穴功夫必不遜色於任何一名絕頂高手。

他甚至連她何時點了自己的穴道都不知道,要不然也不會讓她以身犯險,吸那不償命的蜇刺。

若他的先祖要報復那個人的絕情與忘義,那麼加諸於她後代身上的痛苦與折磨也已經夠多了,他能不能不要再受他先祖的詛咒,給這名女子一個溫暖的擁抱?

趙泫塵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窩囊,遭遇風沙他不懼怕,強盜土匪入侵邊境,他不退縮,母親小妹被掠奪他不沮喪,可爲何面對着她,面對着她無私無畏的奉獻,他心中是如此的難受?

他甚至有點驚懼她醫好了自己之後,她會因中此殘毒而成爲芳魂一縷。

那時候,又該怎樣叫他情何以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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